臣又窃闻之。自顷岁以来,大臣奏事,陛下无所诘问,直可之而已。臣始闻而大惧,以为不信,及退而观其效见,则臣亦不敢谓不信也。何则?人君之言,与士庶不同。言脱于口,而四方传之,捷于风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讽诵其言语,以为耸动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赐谴者,何人也?合于圣意诱而进之者,何人也?所与朝夕论议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liè等召而问讯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闻焉。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
我又私下里听说,近年来,大臣们上奏议事,陛下没有加以诘问,只是直接同意罢了。我刚听到时非常害怕,以为这不是真的,等到退朝后观察实际情况,那么我也不敢说不是真的了。为什么呢?君主的话,与士人百姓的话不同。话一出口,四方就会传播开来,比风雨传播得还要快。所以太祖、太宗时期,天下人都讽咏诵读他们的言语,把这些作为令人敬畏的工具。现在陛下那些让您震怒而加以谴责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那些符合圣意而被诱导提拔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那些与您早晚在一起议论深谈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那些越过次序破格提拔被召见问讯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这四种人,我都没有听说过。这就是我妄自议论陛下不够勤勉的原因。
臣愿陛下条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几,可用之人有几。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鸡鸣而起,曰:吾今日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为某事,其事果济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违于心,屏去声色,放远善柔,亲近贤达,远览古今,凡此者勤之实也,而道何远乎!
我希望陛下梳理天下的事务,看看大的事务有几件,可用的人才有几位。某件事情还没有处理,某个人还没有任用,就应该鸡鸣时分起床,说:我今天要为某事,任用某人。过些日子又说:我所做的某件事,到底成功了吗;我所任用的某个人,真的是有才能的吗。像这样勤勉不懈,不违背自己的心意,摒弃歌舞美色,远离谄媚逢迎之人,亲近贤能通达之士,广泛阅览古今之事,所有这些才是勤勉的实际行动,这样一来,离治国之道还远吗!
伏惟制策有“夙兴夜寐,于今三纪。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盭。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
想来您的策问中有这样的内容:“早起晚睡,勤勉治国,至今已三十六年。然而德行尚有未达到之处,教化尚未深入人心,缺失的政务还很多,和谐之气有时受到扰乱。田地虽已开垦,但百姓多生活困苦无聊赖。边境虽然安宁,但军队却不能撤离。财政收入虽然增加,但不必要的开支也更加广泛。军队数量庞大却未经训练,官员众多却职责不清。学校虽然相继兴办,但礼乐制度尚未完备。民间少见可受封爵的善行,士人中忽视了相互谦让的美德。这就是为什么在虞、芮这样的地方诉讼仍未平息,在成王、康王那样的盛世也未能完全停止刑罚。身居高位的人不把教化放在心上,治理百姓的人大多被繁文琐法所束缚。禁令防备繁多,百姓不知如何规避。法令执行宽松滥觞,官吏不知畏惧。被囚禁的人很多,叹息哀愁的声音不绝于耳。”
凡此陛下之所忧数十条者,臣皆能为陛下历数而备言之。然而未敢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诚得御臣之术而固执之,则向之所忧数十条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与。今陛下区区以向之数十条为己忧者,则是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以上这些陛下所忧虑的数十条问题,我都能为陛下逐一列举并详细陈述。然而却不敢为陛下说出来。为什么呢?如果陛下真正掌握了驾驭臣子的方法并坚定执行,那么刚才所忧虑的数十条问题,都可以交给大臣们去处理,而自己不必亲自过问。如今陛下把刚才那数十条问题都当作自己的忧虑,这就说明陛下还没有掌握驾驭臣子的方法啊。
天下所谓贤者,陛下既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余;而其既用也,则常若不足。是岂其才之有变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深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与问答百余万言,今之《六韬》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与问答亦百余万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穷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听其所为,则夫向之所忧数十条者无时而举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办是矣乎?度能办是也,则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无以小人间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无以小人间我也,然后受之。既已受之矣,则以身任天下之责而不辞,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内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轻受之。受之,而众不与也,则引身而求去。陛下又为美辞而遣之,加之重禄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节而有让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谤也,是不能办其事而以其患遗后人也。陛下奈何听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天下所称的贤者,陛下已经得到并任用了。当他们未被任用时,常常好像人才过剩;而一旦被任用,却又常常显得人才不足。这难道是他们的才能有所变化吗?古代善于用人的人君,日日夜夜都深入细致地督察臣子。武王任用太公,他们之间相互问答有上百万字,现在的《六韬》就是这些问答的记录。桓公任用管仲,他们之间的相互问答也有上百万字,现在的《管子》就是这些问答的汇编。古代的人君,就是这样反复深入地探究他们的臣子。如今陛下却默默地听任臣子们所为,那么刚才所忧虑的数十条问题就没有时候能解决了。
古代的忠臣在接受任命时,一定会先自己估量说:我能办好这件事吗?估量自己能办好这件事后,又会说:我的君主能忘记自己而信任我吗?能不让小人在中间离间我吗?估量君主能忘记自己而信任自己,能不让小人在中间离间自己,然后才接受任命。一旦已经接受了任命,就把承担天下的责任作为自己的己任而不推辞,享受天下的利益而不感到惭愧。如今的人呢,在内不估量自己的能力,在外不估量君主的心意,就轻易地接受了任命。接受了任命,而众人不赞同,就抽身请求离去。陛下又用美好的言辞送他离开,还给他加厚俸禄来安慰他。
那些抽身请求退去的人,并不是真的廉洁有节操而谦让。他们是用这种方式来要挟君主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是表明自己并非我想留下以逃避诽谤,是不能办好事情而把祸患留给后人。陛下为什么要听信他们呢?所以我说:陛下还没有掌握驾驭臣子的方法啊。
读后诗曰:
忧国勤身道未成,御臣之术最难明。
古贤受托肩重任,今事轻挑人惜名。
朝夕相争图治世,庸才高位误民生。
诚求良策安天下,勿使忠良空自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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