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知的父亲昨天夜里死了。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天已经大亮,我拿了衣服去河边清洗,过路的妇人表情丰富,嘴里的唾沫以发散状喷射:“别提了,死相及其难看,我都差点吐了,远远的都能闻着味儿。”我正好奇,难道昨儿夜里山上的野怪又来祸害家禽了?就看到穿着孝服的阿知从河岸边走过来,挎着的篮子里有洗净的白头巾,眼圈通红。我赶忙迎上前:“阿知。”
我与阿知自幼相识,她家祖上三代都是捕蛇人,捕蛇之事,及其危险,稍不小心便丢了性命。只因安禄山之乱后,赋税严苛,百姓朝不保夕,所种的粮食大多交了官府,自己却所剩无几。又因永州盛产异蛇,可入药,能治多病,于是太医用皇帝的命令征集这种蛇,捕蛇之人可免除赋税。阿知家享有这种好处,日子过的比我家好些,处处接济我,买头花,做衣裳,都有我的一份。我自然感激她,于是当即放了衣服,随她一起回去。
阿知的父亲为人宽厚,能识文断字,我们这儿的孩子都唤他蒋先生。可他并不是文弱书生,因为常年捕蛇,身材健硕,皮肤粗糙黝黑,和庄稼人没什么两样。但是此刻他躺在木板上,瘦脱了型似的,眼眶凹陷,嘴唇乌紫,面色苍白,像一副骨架。阿知拿帕子捂着脸哭,我只好在旁宽慰:“蒋先生是个好人,命数到了,谁都强求不了,逝者已矣,你若也倒了,让你娘可怎么办呢?”阿知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阿爹一辈子与毒蛇周旋,时刻不得轻松,如今去了,我反倒觉得安慰,我哭,不过是哭这吃人的时代罢了!”蒋大娘从屋外进来,听到阿知的话,刚停下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你又混说!你阿爹就是说多了这些话,才白白枉死,如今你又说,可是要把我的命也拿了去?!”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我实在插不上话,只好出来给火盆添纸,风把灰烬吹得老高,地下饿殍遍野,高处仿佛就是极乐。阿知说的没错,这样的世道,可不是早走早轻松么!
过了半年,阿知的母亲在山上采野菜时摔了下来,养了半个月,没有撑住,也走了。阿知瘦了很多,弱柳扶风的样子。我让她来我家住,阿知拒绝了,一个人在离村子三里地的十字路口处开了间茶馆,闲时教附近孩童识字,也做针线。可是她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只有一树枝干。
阿知的茶馆生意并不好,只能赚些过路钱,但是这个年月,过路人大多也是逃难人,还有什么闲钱喝茶呢?实在渴不过只赖一碗白送的冷水喝了了事。于是针线活成了主业,阿知日也绣,夜也绣,清晨第一声布谷鸟叫,阿知才会放下手里的刺绣,洗漱一下,便开始烧水泡茶,开始一天的生意。时日久了,阿知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二八年华的阿知,眼神却像暮年的老人。
和往常一样,阿知烧好了水,坐在桌前绣帕子,花样是梅花,阿知最喜欢的花。远处突然传来铺天盖地的马蹄声,阿知赶忙盖上了木桶里的茶水,不让扬起的灰尘落进去。再一回头,就看见一群身着盔甲的将士。为首一人风姿挺拔的坐在马上,朝她拱手:“请问姑娘,远处可是净云村?”阿知连忙回了一礼:“正是。”“离此地还有多远?”阿知垂着眼帘:“三里。”只听一声利落的多谢,阿知抬起头,众人已经在尘土飞扬中失了踪影。
再看到他们,已近正午,天气格外炎热,马儿也焉焉的,于是阿知的茶馆成了他们歇脚的好去处。人群里多了几个村子里的壮丁,阿知都认得,给他们多添了一碗茶。一旁的士兵叫嚷:“哎呀姑娘怎的如此偏心,我们比他们可要辛苦十倍不止阿。”阿知笑:“论辛苦,这天下人哪个不辛苦,你们这会儿征的兵是这村子里多少家庭的顶梁柱,我如今还可给他们多添一碗茶水,他们家里的老母稚子,又有谁来照拂?”话音刚落,就听刚才那为首之人拍了拍手掌,阿知看向他,长的很是俊秀,眼神又透着刚毅,阿知想:难不成画本子上描写的都是真的?果真有如此标致的人存在。那人看着她的眼光透着欣赏:“姑娘倒是很有慈悲悯人的胸怀,那依姑娘看,如今这世道是谁的过错?”阿知给在场众人都添了一遍茶水,袅袅婷婷的姿态,发间插着雕制成布谷鸟的木簪子,活灵活现,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阿知说完这一句,茶馆里有一两秒的静止,最后是那好似将军的人站起来,只说:“兄弟们,我们该赶路了。”
待众人都上了马,将军又回到茶馆,:“敢问姑娘芳名?来日若有机会,再来找姑娘喝茶。”阿知笑着摇头:“名字就算了,我一直在这里。”将军又道:“我怕到时我们认不出彼此,总得有个凭证吧。”阿知顺手拿了那绣了一半的帕子给他:“此物为证。”
我听说这件事时,已过了人生大半春秋。此时的阿知,也被岁月风霜浸染成一个妇人,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坐在窗前,面容平静。我问她:“后来呢?将军可有来找过你?”阿知说:“曾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问这茶馆里绣帕子的小姑娘去哪了,我说她已嫁人,他便走了。”
阿知死之后,我应她所求,将她埋在了茶馆后面的山上,那里有一棵长歪了的梅树,那里还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那里也埋着蒋先生和蒋大娘。
那里,能听见过路人来问:“请问姑娘,远处可是净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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