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秋，一个新生命降生在一个安详的老村庄。那是一个差不多快被世界遗忘的小村庄。但鸟语花香，溪水清流，还有年迈的祖父母温柔呼唤我小名的声音成了我童年最美的回忆。
父母常年在外地，留守儿童似乎是那个时代农村的特产，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犹记那时年年仲夏，阵雨过后，树梢上金黄色的杏子被雨水打落下来，飘在雨后的水洼里。散发着阵阵香甜。我总是在雨后穿着胶鞋，趟着水洼，捡起那些杏子，跑回我们的老房子里与两位老人分享那些香甜。
转眼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在老家给我报了名，便和母亲匆匆离去，为生计奔波。可我哪里是认真读书的孩子，仅上了一年，父母便执意让我离开家去他们工作的地方读书。于是我便离开祖父母，尝试融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那年我上二年级，父亲年轻气盛，工作上的不顺心使他看起来不如祖父那么温和。于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一直觉得自己如同客人的角色。小心翼翼的生活。唯恐激怒了父母的怒火。可我越是谨慎，越是压抑。我开始讨厌这个陌生的家。一到放寒暑假，我便鼓起我所有的勇气，缠着父亲直到他同意立马送我回老家方才作罢。一回到老家，我就像是脱了僵的马，把什么认真学习，乖巧懂事抛之脑后，剩下的只有尽兴的玩耍，从早玩到晚。祖母常嗔怪我说，‘一整天也不见你的人影’，再这样下去，我让你爸把你接回去，可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的。我即使每天从早疯到晚，到了晚上撒个娇，他们依然和以前一样疼我。
寒假和暑假的日子总是很短暂。我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就从指缝里流逝，我怎么也抓不住。我总是在距离开学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开始变得不再贪玩。开始每天守在爷爷奶奶身边，有时候很听他们的话，有时候又耍性子，因为自己知道又要离开了，又要回去面对枯燥的学业，面对严厉的父母，面对没有多少自我时间的生活。我那时候心里是埋怨父母的。我觉得他们似乎很无情。一次一次把我和祖父母分开，让我一次一次承受离别的不快。那样的日子从二年级开始一直持续到初二。我记得每年我都会在开学前后的一周时间里偷偷躲起来哭。躲在被窝里哭，躲在厕所里哭，躲到所有父母看不到我的地方哭。我知道奶奶也会哭。但她从不会当着我的面哭。她只会在我离开后在夜里一个人偷偷流泪。
初二那年的初春，我十四岁。一天放学回家，却看到父亲匆匆回老家。我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再三盘问母亲，才知道爷爷快不行了。我瞬间落泪，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父亲并没有带我回家看爷爷最后一眼。直到那天晚上我和母亲接到电话说爷爷去了，我记得弟弟尴尬的看着我的脸，安慰我别哭，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并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那一夜很漫长，我整整失眠了一夜，墙上的钟表每到一个整点就会敲响一次。我一直数着那钟敲了8次天才亮了。爷爷之前身体一直不好。每次离开他们我都会想下次回来是不是还能看到他，听到他。这件事情折磨了我很久。也是我每次都不能安心离开的理由。我想这以后我再也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和母亲回家，伯母拉着我走到爷爷尸体前，揭开爷爷脸上遮着的布，给我说再看最后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我很害怕看到他冰冷狰狞的面目。可是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爷爷得很安详。面部一点也不可怕。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给爷爷送了行。我还要回去继续上学。离别时想到祖母以后一个人要孤零零的住在这栋本来有三个人的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那次以后，我开始意识到以后回老家要多和祖母呆在一起，再不能像之前那般贪玩。心理是这般想着，可一回到家我依然被伙伴们的游戏勾走了魂。总是在饭点和傍晚才回到祖母身边。
高三一年的强压学业生活是我彻底没了玩性。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学校放假，我回到家，母亲告诉我说祖母生了病，她要回家看看去。我本要跟着回去，却被她拦了下来。并告诉我祖母的并无大碍，高考完了可以回去常陪她，我信了。
高考完后，我第二天一大清早准备收拾行李回老家走一趟，就呆几天，然后再回来，趁暑假去外面锻炼一下。要是能赚几个钱，我也可以用自己的钱给奶奶买点东西以表孝顺。
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完，伯父的电话打来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我和父母手忙脚乱的赶回家。我几乎是刚到家，祖母才咽了气的。我瞬间整个人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顺着墙，滑倒在地上。眼前那个平日只穿着素雅衣服的奶奶现在已经穿着鲜红的寿衣，平躺在硬床板上一动不动，因为疾病，饭菜难以下咽，肚子上已经没了肉，陷下去一个坑。
天知道我多么后悔，要是能早到一步，我也许还能握着她即便是没了温度的手，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告诉她我回来了。她是在怪我吗?怪我这么久不来看她，怪我在她病重的时候连个音讯也没有。
事后我才知道，父母和家里其他人一直瞒着不告诉我祖母的病是没治了。都想着让我考完试再说。我终究错过了和她最后的道别。为此我和父亲冷战了很久。
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我始终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万事都应该有始有终才对。我曾不止一遍的想像自己以后有了条件，带他们吃他们从没有吃过的美味，带他们去看他们没有看到过的世界。算是我对他二老的回报。可这幻想就真的成了幻想，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如今再回老家，村里的老人看到我还会想起他们，看呐，当年那二老养大的小孩子如今已长成了大姑娘了。可怜二老没福气，都闭了眼喽。有时候想到这些，我也同样觉得很遗憾，辛辛苦苦拉扯大了我，却一天也没等到我的回报。但转念一想，我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比起养育之恩，让我最难忘的是他们给予我童年的快乐，那些快乐不仅仅是一粥一饭和一针一线。而是他们给我的温暖，慈爱和耐心。那是那个时候为了生计奔波的父母无法给予我的。而我也给他们孤单的晚年生活带来了一些新的期望。就像是我一开学盼着放假一样。他们也盼着我能再次回家和他们一起像之前一样生活着。
我时常在梦里遇到我那年迈的爷爷奶奶，有时候他们主导我的整个梦境，有时候他们只是存在在我的梦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一样。我知道他们没有离开，就活在我心里。我到哪里，他们就在那里。有句话说，人这一生可以死三次，第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也就是停止心跳和呼吸，第二次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也就是被销除户籍，第三次就是这个世界上还记得他的那个人也死了，那么他就彻底死了，我觉得这话说的很对。
只是我因此得到了一个教训。所谓回报并非要等到什么条件成熟了再回报，平日里点点滴滴的陪伴和关怀对亲人来说便是最好的天伦之乐。所谓生育和养育之恩是人类生存和繁衍必要程序，从社会意义上来说是义务，但是那些温情确实彼此之间唯一的记挂和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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