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按:思来想去,不知给此文拟个什么题目好。“斋月随想”太空泛;“那年的白月光”太矫情。有一小文友建议定为“味道”,她说她正封着斋,许是太饿了,文中的那个烧饼让她的思维不受控制地总朝吃喝上走。后来建议定为“夜之月色”或“夜色滋味”,但我却又感觉有风月小说的即视感。后来干脆用“那年的斋、那年的夜”,虽说欠点火候,过于直白,但好歹文题相符。
诸位亲爱的读者,如果此文讨你喜欢,不妨读罢留言,帮忙拟个更好的题目如何?)
不知不觉间,斋月已过去近一半了。身体的生物钟已渐渐适应夜半进餐、日落而食的模式,白日长达十几小时的不饮不食,也并无太强烈的饥渴感觉,一切都是习惯成自然,毕竟我已有二十年的封斋经验。许多对穆斯林斋月不明就里的人们,总感觉封斋是“自找罪受”,但是其间种种对身心的益处,不亲历者,绝难有深刻而正确的观念,这倒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了。
作为一个自小生长在华北平原乡村的七零后,儿时的生活虽然贫寒窘迫,但也并没有饿着。虽说一年到头很少吃到肉,白面馒头并不能时常供应,但玉米面窝窝头、高粱面的菜团子还是能填饱肚子。后来农村土地“包产到户”后,境况总在慢慢改善,在吃饱的基本上朝吃好更进一步。不像我的父亲母亲,他(她)们正赶上六二年左右的全国大饥荒,吃“四两化”的食堂,吃过野菜,啃过树皮,正正经经地挨了多年的饿。
在我的少年回忆中,有强烈饥饿感觉的是刚上初一的那半年。在外地住校,住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大通铺宿舍,凭粮票吃学生食堂的饭菜。每个月向食堂交一次粮票,每天有一斤饭菜的供应。那段时间每天的感觉就是饥饿,营养的供应远供不上身体快速生长的需要。但出于一个少年的羞赧与自尊心作祟,又不想额外去吃一天一斤二两或一斤四两的饭菜,弄得自己很另类,好像很能吃似的,索性饿着。有些家境尚可的学生会用零钱买点零食吃,诸如饼干烧饼类。但我的荷包如同我的身体一样日渐干瘪,又不愿向父母要那额外的花费,于是索性也就继续饿着。
我至今都记得学校门口那家烧饼铺的味道,实在是太诱人。每次从那儿经过,我都会可怜巴巴地多望两眼,喉咙里很没出息地艰难地咽着口水。辘辘饥肠能训练出一个人极其敏锐的嗅觉,有时在课堂上,那一缕细若游丝的烧饼香味,会穿过冗长的校园林荫小路,俘虏我的鼻腔,让我不觉间唇齿生津。但要真正品尝那种香味,于我也是一种少有的奢侈。有时我会通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节衣缩食,才会省下点钱买两个烧饼,细细品尝,算是对肠胃进行额外的犒赏。但那并不是常态,纯属偶发事件。
这样的状况约略持续了半年。母亲发现我衣带渐宽,形容消瘦,捉住我细究详情,我才道眀原委,把母亲心疼得够呛。此后每次返校前,母亲都会让我多带点干粮和咸菜疙瘩或者炒面,零用钱上自然也多给了些。正是因为有那样一段忍饥挨饿的岁月,迄今为止,我的肠胃对一切摄入其中的食物,都充满着深深的满足感,在食材上从不挑三拣四,属来者不拒型。年少时贫寒的生活,铸就了我性格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苛求太多,容易满足。长大结婚为人妻后,基本属“经济实用型”媳妇,颇受夫家欢迎。时至今日,我对豪宅美衣美食种种,都没有很强烈的热望,也并不奢望成为锦衣玉食之人。许是天性使然?不过也实在是那些年的岁月,是造物主,对一个穷孩子宝贵的馈赠,生活总是有得有失的。
二十年前,当我接触到伊斯兰信仰时,竟然发现在穆斯林的五项功修中,还有封斋这样一种“忆苦思甜”的方式!在一年的时间里,用一个月的时间,刻意的忍饥挨饿,以期坚强意志、升华感恩与敬畏的思想认知,动善念、行善事。有条件者更要缴纳天课,广施恩济,扶危济贫。斋月,让每个参与其间的人,身心得到一次全面的修复与提升,同时为社会奉献绵薄之力,年年如此,从不间断,无论酷暑严寒。这该是多难得的体验!意义又是多么地重大!
时至今日,我都清晰地记得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封斋。那时还在石家庄市上学,斋月已近,我是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决定要体验一下了。但是封斋饭吃什么?在哪里吃?如何吃?这都是问题。偌大的学校,师生泱泱几千人,我似乎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战友。如此这般境地,我也只好单打独斗了。我自认是个厚道人,夜半三更,断不愿惊扰诸位室友。那么好,提前一日准备两个馒头和一杯水放在上铺的枕头边。半夜三四点之际,被窝里隐藏的闹钟刚一响,就被我迅速按停,多么好的身手!我睁开睡意惺忪的双眼,竖起耳朵听,周围似乎并无什么异样。然后,我像一个诡异的地下潜伏者,悄无声息地开始行动了。记得那时天还比较冷,我披着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铺床上,在黑暗中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从枕边摸索出馒头和水,我不慌不忙地、小心翼翼地吃着喝着,尽最大努力让唇齿舌配合协调,不要让喉咙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惊扰他人。
如今想来那种黑暗中兀自端坐的情景,竟会有一种神秘的曼妙充盈其间,因为我并不觉得困难,我一贯会“苦中作乐”。我告诉自己:你还有东西吃,要满足,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人根本吃不上饭。你的饥饿只是暂时的,尚有出头之日。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体验你在一日之内的感觉。想想非洲索马里难民营,太远了?那么好,想想西海固。你孤单吗?怎会!你孤单什么呢?虽然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孤单的。但黑暗中,你先别想那么深奥的哲学问题了吧。你不妨想想,在这个宿舍之外,在这所学校之外,全世界十几亿的穆斯林与你同在,有平民百姓,也有王室贵胄。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就是这样的吗?那么此刻你吃着馒头喝着水,是不是也感觉到窗外的月色如银,格外地美好?而且你有没有感觉到,不知不觉间,你嘴里的馒头,竟有了当年那个烧饼格外的香?你喝下去的寻常自来水,是不是也有了那甘泉般的清冽?……
按部就班的学校生活并未因为个人的封斋有任何改变,尤其那还是一所半军事化管理的学校。白曰照常要早早起床去跑操,做各种值日,然后上课。伴随其间的饥饿感还是比较强烈的,特别是起初的那几天。少年挨饿的那一段尘封记忆似乎重又苏醒,那缕久违的烧饼香味似乎又忽远忽近地出现。但我已感觉自己的心境与先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那个容易受肠胃左右的小小少年。许是封斋本身自带的庄重与神圣感,让我的心理已从战略意义上占据制高点,并不觉得时间有多么难挨,我发现只要观念转变,原先很是问题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每到饭时,舍友们都相约着去食堂吃饭,我要回到宿舍抓紧休息一会儿,或正襟危坐,如老僧入定般气定神闲地翻书看。下午时分,肚子在咕咕叫,因缺少水分而干涩的喉咙的确有些不适,四肢也感觉有点绵软无力。但我要求自己忍耐,试着启动精神的力量,不动声色,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相比夜半封斋,黄昏时分的开斋便容易与从容多了。我会早早准备好开水与方便面,好心的舍友也早已给我备好从食堂买来的馒头。开斋时间一到,我就慢条斯理地享用我的晚膳了。虽然它很简单,但我赋予了它吃大餐时的美妙心情,故而吃起来格外香,感觉馒头中真有那种田野中的小麦香,又间或觉得,它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烧饼的味道;而方便面,汤色浓郁,也并不比兰州拉面差。想起姐姐在北京、母亲和小妹在临夏,此时也在吃开斋饭,心头就弥漫起“天涯咫尺”般的温情。我还想到:石家庄市肯定也有不少穆斯林,应该以清真寺附近居多,周末闲暇时应多去那儿转转,积极向组织靠拢。
但上述种种自认为“美好”的封斋体验在我的舍友看来,纯属“自找罪受”了。她们大惑不解,但又立场鲜明,一致认为:你略有点小高冷另类倒也罢了,你信什么教啊?你信教倒也罢了,你封哪门子斋呢?你封斋倒也罢了,你何苦那么认真呢?但我可爱的室友们,终归都是很善良的。她们轮流上阵游说后,见我仍定力十足,不为所动,也就作罢了。还会在我开斋的时候各种叮嘱:“饿了一天了,多吃点啊。”“我这儿有苹果啊,给你吃。”“你早晨也别凑合,用开水泡点方便面,吃点热的吧。”“封斋什么感觉?要不然我陪陪你,体验体验?起码减肥不是吗?”……
那次封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约略十几天,后来因为客观原因中断,此后也再未续上。但那次的体验,却是终生难忘的,那是属于一位初期的皈依者,与造物主深切而神秘的联系。它不同于我年少时那段时间的忍饥挨饿,那是有着一丝宿命式的无奈与沮丧伴随其间。而我第一次的封斋,是主动通过控制身体,挑战本能,伴随着一丝隐秘的欢喜与忐忑,向全能的造物主交付一片真心,献上我由衷的感激与敬畏。感谢造物主给予一个孩子生命,让她善良;感谢造物主在贫寒岁月中对她的眷顾;感谢造物主让曾经迷茫的孩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在她最青春的岁月,在她最关键的人生十字路口,引导并保护了她,让她有勇气前行,不再忧伤;让她神智冷静,不再彷徨。
如今我已不惑之年,年年封斋,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人们,情形已不似当初那般艰难。我仍会夜半起床,但会于一片光明通透中有条不紊地做各种准备,不必在黑暗中摸索。饭菜,自然也会比那时丰盛,身边也有亲爱的家人陪伴。但饭菜入口之际,仍会格外想起那年那月那夜初次禁食的情形,那位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却又洞若观火的执拗的女孩;那位孑然一身,孤单寂寞但黑暗中又感觉热闹非凡的女孩,于是眼角间,有时会不觉间淌下一滴泪,漾起思绪的一些涟漪,久久不散。随着时光的流逝,那种情形渐渐隐退在了我记忆的深处,却又看似那么鲜明,成为了过往曾经中,极其难得的一片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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