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日本人,申请到中国留学的那一刻,我是开心的,电影里我看过很多关于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介绍,他们说话很快,感觉脑子也转得很快,每个人每张脸都有自己的目的。
我从东京成田机场出发,在上海浦东机场落地。我先去上了语言学校,和我一起上课的人不是很多,他们中只有两个人是华侨,平时会自称是中国人,其他都是像我这样来到这个国家学习的外国留学生。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年,学会了他们口中的普通话,也让我对这个国家有了很多新的看法。
我第一次被找去当“日本人”,是两年前的夏天,我在一个日本同乡协会的网站里面认识一个同样从东京来的人——松本田一,他让我们都叫他田一。田一总是很忙碌的样子,他会使用社交软件发布自己的生活状态,如果不认识他,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日本人。
田一的中文说得比我好,至少他没什么口音,而不像我,只要一说话马上就会被身边的人发现——我是一个外国人,然后他们会瞪大眼睛问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这种好奇。
“雄介,跟我到北京去吧,你不是正好需要钱吗?”
我的生活都是靠自己兼职打工赚的,来到中国之后我有了做电商的想法,这里的每个年轻人都喜欢在网上购物,这种情况要比日本多很多。我家是卖干果的,所以我想把家里的干果卖到日本其他地区去。为了学习电商,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工作,收入也为零,靠着存款的生活很快就不行。
田一比我早三年到中国来的,他毕业后就留在了中国。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一所学校里面,跟我一样前去找田一的日本人有四个,他们都是来中国留学的学生。
“雄介,看不出你满强壮的,就做拳击手吧。”
“我平时在学校有锻炼。”
我喜欢运动,这个从小学就开始,我的父亲会带着我登山游泳,后我还喜欢上跑步。田一带着我们去聚餐,我们之间说的是日本语,田一说那样不会让中国人听懂我们在聊什么,如果被知道会很麻烦。我一开始不明白他说的麻烦是什么,但工作前他希望我们不要喝酒,所以那次聚会我们也没有喝酒。我被安排在一所大学的宿舍里面住,第二天中午,田一给了我一个安排,是一场拳击比赛的拳击手。
我被带上车,送到一个体育馆里面,我和田一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
“我不懂拳击,怎么打?”
田一做了几个挥动拳的动作。
“电视上的拳击比赛有没有看过,大概就是这样,你也跟着这样做就好。”
“我做不来。”
我不是不懂那些动作,而是我怕被打死在擂台上,有一个完全不懂拳击的人,面对一个专业的拳击手,我能想到的结果就是被打得满地找牙或者直接死在擂台上被抬走。
“很简单的,你上去做做样子就好。”
田一告诉我,这是打假拳,不需要我会什么拳击运动,重点是上去之后用日本话大叫几声,用那些挑衅对话让大家知道你很看不起他们,比赛开始之后学着拳击的动作走几步。我不明白,田一说以后我就知道,别浪费我那么好的体魄。
我们在等候室等候,田一和我聊了很多,他说服我接受这种假的东西,过去我是不能理解也不会去做的,他说一场五百,这样我就有钱做电商。
比赛是晚上进行,我穿上打拳的装备,露出我运动得来的肌肉,在广播声中跟着田一走到了出场的门口。
“这个是程大哥,现在他就是你的教练,你的经纪人,懂吗?”
在门口,田一为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他满身肌肉,头很圆,没什么头发,他笑着和我点头问好。
我向程大哥问了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口普通话对我说:
“不用担心,都说好的,对方不会下重手,他挥拳的时候,我这样顺势倒下就好,之后不要动,是一点都不要动,然后我会上去抬你下来的。”
程大哥给我感觉很专业,他教了我如何接对方的拳,我一直点着头,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场表演。
我听到进场的声音,不过我的名字变成了山本先生,我被程大哥推了出去。在聚光灯下,我生涩地做着拳击挥拳的动作,学着电视画面里把身子弯曲一些的感觉。现场的人们都用力的叫喊着,中间还有不少声音,对我吼道:
“打倒小日本鬼子。”
小日本,我上学的第二天就听到这个称呼,当然我不是很了解字面上的意思,一开始以为是他们认为我是从小地方来的一种说法,后来听田一说那是一种看不起的蔑视,这和历史有因缘,我马上就懂了。
我走上擂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看到对面上场的人是个比我矮一些的拳击手,或许也是和我一样被邀请来表演的演员?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开始用中文说了很多自己过去的事迹,我听完才知道,对方是一个中国国内有些名气的拳击手,好像赢过不少比赛,今年正以一个更大型的比赛为目标努力着。
话筒被送到我面前,我眼前的主持人穿着西装,他一表正气地问我怎么看待对方,有什么准备,我用日语说了几句夸奖对方的话,然后程大哥接过话筒做翻译。
“我感觉对方看起来不是很强,我有了解过一些,对今天的比赛很有信心,赢只是时间问题。”
我愣住地看着程大哥,他说完话之后现场发出一阵倒彩声,听起来很不舒服。完全被曲解的意思,我却不能去做解释,田一和我说过有些事不能就是不能。随着比赛的哨子吹响,我慢慢走到对方面前,在裁判示意开始的手势之后,我第一反应是后退,对方眼神里明显楞了一下,可能是和他之前的比赛不一样。我一直不敢往前,在我身后的程大哥大叫了起来。
“靠前靠前,转两圈就上去打他,记得侧着摔倒。”
我斜眼看了一下程大哥,他大叫的样子脸红耳赤的。
我还是听从命令,完成了程大哥说的步骤,走了几圈之后,躲了他两次攻击,我很害怕地做做样子挥舞着拳头。他挥动的拳很快速,至少对于我这样的假拳击手来说是快速的。我看着红色的拳套向我飞来,我故意往前等待他的一击,在我感觉到危险时,我马上做出了倒地的动作,摔倒在擂台上喘着气。他和我对视在一起,对方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表情,我马上闭上眼睛。我听到全场一阵阵激动的欢呼声。
“太垃圾,这小日本。”
比赛结束了,我被程大哥抬下了擂台回到了房间里面。
“你都找了什么人来,完全不懂规则。”
程大哥对着田一大骂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慢慢我听懂了,也明白了,我摔太早,而且很不会说话,完全没有挑动观众的情绪。
真失败,我的工作不到位,让田一也受到了一顿责骂。晚上回去,田一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努力地鼓励着我。
“没事的雄介,第一次能完成已经不错。”
我苦笑着,我的第一次演出拿到五百块,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对方觉得我不错,想让我再和他比一场。不过时间被安排得很后。
没有工作的时候,我都会学习和建设我的网站。
“你是做什么?”
我在宿舍里面认识一个叫新山的年轻人,他比我小两岁,是从群马县来的。他不是来留学,是旅行,因为没有钱了,找到了田一介绍工作。
“我什么都做,只要能做的。”
他带着棒球帽,一身宽松的衣服,看起来很嘻哈的样子。
“我是玩极限运动的。”
“就是街头上那种?”
“差不多,不过我玩得比较杂。”
新山生活很不像日本人,也不像群马县来的。他会在室内吸烟,会大喊大叫,除了玩游戏就是出去外面乱逛,有时还会带女生回来。
“你这太死板了,应该加些视频,把图片美化美化。”
跟着新山回来宿舍的一个女生对着我指导起来,我卖干果的网站被她说得一无是处,网站只有简单两个界面,加在一起不到十款产品,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一个人慢慢搭建起来,结果却是那么不被期待。
“那样不行的,我们日本不能这样卖东西。”
“你们就是太死板了,不整点虚的美化一下产品,怎么有人会买,什么都没有就一段介绍加图片,太无聊。”
我很尴尬,只能点着头听她说完想表达的一切,他拿中国的购物网站和我的对比,我真的做的很差劲。
“雄介要不要去当演员。”
宿舍的外面有块小草坪,下午悠闲的时候,我会和新山在那里玩起棒球来,他接住我的球问我。我想了一下,下一次拳击比赛还有一个星期,空出来的时间我早就没有钱花了。
“什么条件?”
“会说日本语就行,做一个被打的日本人。”
我想了一下,为什么在中国,总是些懦弱,被欺负的事情让我做,或者说中国人很喜欢看到他们欺负日本人的画面。我接受了,跟着新山去拍了一个星期的戏,每天都和很多群众演员呆在一起,他们会好奇我们的生活,还有说话时候的样子。
“日本人是不是都很矮?还有女生是不是很容易搭讪?”
我有一米七五左右,在日本人里面不算矮,但中国人好像对日本人都有一个刻板印象,新山让我不要解释太多,因为没有用。我在剧组呆了一个星期,被矮化的日本人好像在这边的电视里并没有什么正面的形象。
结束拍摄,我和新山回到宿舍,当天晚上那个约我打拳击比赛的人打电话约我见面。他叫努奇,是一名中国职业拳手,他很热情招待了我,说想让我比赛几场,如果做得好,可以加钱。这一次他把出场的气势动作,擂台上的套招还有对话的挑衅情绪都和我讲了一次,我们排练了几次,我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
“雄介,我觉得你很有条件,日本人在中国很少有你这样的身材,看起来就很不好欺负很有力量。”
努奇说这样的体魄被中国人打倒在场上会更加有视觉冲击感,他很需要我这样的人,在中国有很多这样的比赛都需要。一拳倒下就五千,如果能挨几拳倒就少一点,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一拳倒下更有戏剧效果。我说可以都是一拳倒下吗?他说那样不行,偶尔也要对拉几次。
我和努奇排练了半个月,非公开的场合对打了几局,我对整个流程和安排都开始熟悉起来。星期一的晚上,我的第二次正式公开拳击比赛开始了,新山跟着田一来看。我告诉新山都是假的,没什么好期待,新山说宿舍没人无聊,没有真比赛,就看看假比赛感受一下气氛好了。
我身上被涂了油,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在聚光灯的下面,用一副练习了上百次的嘲笑表情看着努奇。当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我时,我用中文说了几句侮辱对方的话,接着用轻视的态度看着对,用日本语说不用一分钟就可以把努奇打倒在场上。我的话完全挑动起现场的气氛,愤怒的情绪向我涌来。
努奇在我之后出场, 他表现得很有大将之风,走到擂台上还礼貌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故意地推了一下他的头,很没礼貌的比了个藐视对方的手势。全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有人向我扔东西,有人大骂我不懂礼貌。
“给我狠狠教训他,让小日本鬼子知道我们的厉害。”
我注意到新山表情有些失落,他看着周围叫喊的人,噘着嘴看了看我。
我对新山微笑一下,拍了拍胸口,想让他不要那么在意。比赛开始了,我上去就用犯规的动作攻击了努奇,他一副完全被气爆的气势,却努力保持风度。裁判的哨声一响我们拉开了一点距离,我试着进攻了两次都被努奇躲过了,努奇抬了一下眉头,我看到信息马上明白地往他左侧进击过去,他闪开了我的攻击,然后一个回击把我狠狠地打倒下了,角度刚刚好,我躺在地上保持静止。
全场又一次大欢呼,努奇举高胜利的双手,所有人都在为他呐喊,为他鼓掌。
“效果很好,两天后在另一个城市还有一场这样的比赛,不过要挨两下才可以倒。”
努奇给了我一万块,他说赞助商很满意这次比赛,所以给我加了一倍价钱。第二天网络上有很多努奇把我打倒的视频,里面的评论很热血,好像每个人都在为努奇的这一次胜利欢呼。
“你这样做,很开心吗?”
新山坐在我旁边问我。
“还不错,努奇和我的合作很顺利也很愉快,还给我加钱了。”
“可是那样都不是真的。”
“但是他们需要,他们对民族情绪的需求得到满足,我也有钱生活,一举两得是不是?”
新山不是讨厌我用日本人的身份去做些让人瞧不起的事,而是讨厌我帮助努奇做假,为了这点他和田一还吵过一架,他认为是田一带坏了我。
“我们去剧组演戏也是假的,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看电视的人会知道那是假的,是编出来的,你做的这些会让大家都以为是真的。”
我和新山争执了好几次,他说我不愿意在自己卖干果的网站上做假,为什么要帮忙这种比赛作假。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可是现实情况是我不做,还是有很多人在做。
后来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表演完这样的比赛有十场之多,收入也好了很多。新山不太愿意搭理我,我慢慢陷入纠结的心情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这样的比赛。
我在中国的最后一年,新山要去参加一个极限运动的比赛,因为是赞助商邀请,所以有免费的食宿。新山让我跟他一起去,我们在南京遇到了一个开餐饮店的日本人,他是从北海道来的。他和我们不同的一点是他已经入籍中国。
“不回去了,我觉得这里不错。”
“你怎么看中国人?”
“我就是中国人。”
他叫洪安达,安达是他原来在日本的名字,洪是他中国妻子的姓。
“他们会认为你是中国人吗?”
新山看安达骄傲说着自己是中国人,他问道。安达沉默了好一阵,表情有些忧伤,之前的兴奋全然没有了。
“其实,平时的生活李遇到的人都不会特意在乎你是什么人,重要是相处得来。我知道你们来中国一定遇到很多仇视日本的事情,可是你不会因为那样感觉中国很恐怖。”
我和新山同时点着头。确实是那样,大家在网络上,在电视里都有不好的意见,可是现实生活中大家一听到我们是日本人,都会开心地招待我们,遇到问题也会帮助我们。大家好像没有太多身份的区别,而是同为一个人相互尊重对方的相处着。
“所以我觉得是个人有区别,而不是你是什么人的区别。”
在我的国家,也是有不同的人,有值得尊重,有不值得尊重的,只是大家的做法和看法不一样。
我们聊了很多,安达知道我们是来参加比赛,说要去现场为新山加油打气。
“这是第一站,之后还要去上海,然后是北京的总决赛,前提是能顺利晋级。”
“不管怎么样,加油向前冲。”
安达热情地举起酒杯,说着祝福话语的他还真的有几分像个中国人,大方热情而好客。
每个民族都需要民族骄傲,于是民族骄傲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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