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零
铝锅刘是乡里倒铝锅的。
他上学的那年正赶上文革,整个乡里只属他们村革命形势最好,村里的老师也成了最早被带上“资本主义”、“封建残余”帽子的那批人,几个老师都被拉出去批斗认错,学校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革委会”的根据地。
如此,“孔孟老庄”自不能再学,学生们便开始学习文化大革命。
再往后几年,学生中起了红卫兵,铝锅刘年纪小,革命资历不够,只得跟着那些衣服上别着金像章的神气的红卫兵去闹革命,今天跟着一个人喊“打倒XXX”,明天又跟随另一人去抄别人的家。
文革结束,他随着开放的大潮流进城里。
可他一没文化,二没手艺,不出几年,就灰头土脸地溜回村里,不知从哪学了倒铝锅的手艺,就游走在各个村子,靠倒铝锅糊口。
刘文虎是铝锅刘的儿子,他有个姐,大他五岁,小学上到一半便辍了学,在家中做些农事。
刘文虎小学毕业那天夜里,铝锅刘在席上躺着,摇着扇子,把他叫到跟前,“村里这学校你上出头了,心里头有啥打算没?”
“爹,你叫俺干啥俺就干啥。”
铝锅刘坐起身来,捞出别在腰上的滑溜溜的烟枪,两根手指头撑开装烟叶的小布袋,抖了几抖,点了火,吧唧吧唧地嘬了几口,吐出一团雾来,又拿那烟枪敲着掉了漆皮的桌子,“人在这世上呐,过的是个光景,养的是个家庭,图的是个快活!”
他又对着烟枪抽了一口,抬起头来。
夜空中,圆月像佛祖脑后的光晕似的,漾出一层层金色的波纹,在那波纹的尽头,是一环一环的彩虹色的光圈。披上了夜色的云,梯田一般一层一层地堆叠着,将月亮围在正中,似在争夺月亮周围那金色的光晕。
“过了假,你就去县里上初中罢!”
“爹,你说真的?”刘文虎一下子坐到席上,拽住铝锅刘的一条胳膊,不住地摇晃着,一双大眼之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爹还能捣你?”铝锅刘慢悠悠地扇着扇子,两眼似是闭着。刘文虎显得十分激动,到县里上初中,可是一件颇为值得炫耀的事,平日里在孩子中不显眼的他也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高兴之余,铝锅刘细碎的絮叨声飞过刘文虎耳边,“上学,就得好好上……没文化……不中,不中啊……”
铝锅刘的声音逐渐模糊,摇着扇子的手也不再动,各种各样的虫子蛰伏在暗处兀自地鸣叫,离人最近的,是蚊子的喋喋不休的“嗡嗡”声,刘文虎躺在铝锅刘旁边,望着围起了霞帔的月亮,口中叼着一根随手薅过来的狗尾巴草,喜悦从他的嘴角悄然流了下来。
一
第一次见到刘文虎,是在县城的一个玩具厂里面。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还未找到工作,只得先在玩具厂做工来维持生活。
最初在这里做工时,我是十分惊诧的。
这玩具厂与我想象中的迥乎不同,没有那些带着口罩、拖着布鞋、头上围着布作为头巾的女人们,也很少像我这样还未找到正当工作的年轻人,相反,这里最多的便是从十一岁到十五岁的孩子。
这些孩子中有男有女,有一些就是要上初中的毕业了的小学生,大多还是些还在上学的初中生和不上学了的二流子,刘文虎便是他们中的一员。
或许是由于年龄上的差距,我在这个不同寻常的玩具厂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每天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远不如那些孩子们看起来有活力。
和刘文虎的相识,也是他最先搭上话茬的。
“你上过高中没?”
正做着工的我感到惊异,一抬头,便看到刘文虎的天真的面孔,心中不禁有些温暖,朝他笑笑,答道:“上过啊。”
“那你知不知道大学?”刘文虎又问。
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近些,刘文虎满脸惊喜地靠了过来,我贴到他的耳边,又用一只手挡在一旁,用极轻的声音和一种很神秘的语气吐出这几个字,“我不仅知道,还上过呢!”
刘文虎扭过头来,脸上既有惊喜也有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的?”
“真的!”我十分肯定地回答他。
“你要是上过大学,怎么会来玩具厂做工?我们老师可说了,大学生都是国家的人才……”说到这里,他忽然让我低下身来,像我刚刚那样,凑到我的耳边,用着几乎和我之前一样的语气,“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然后……就被学校开除了?”
我强忍住笑,正想向他解释,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又凑到他耳边,用一种像是被看穿了秘密的语气回应他:“竟然被你猜到了,不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你应该也知道,这种事,很丢人的啊。”
听了我的话,刘文虎的目光一下子严肃了许多,他做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样子,“这个你尽管放心,我啊,最讲义气了!”
就这样,我同刘文虎愈发地熟悉起来,时不时地总会说上几句话,吃饭时,他也经常问我关于大学的事情,并很“义气”地让我尽管放心,他绝不会泄露我这个秘密,而且,他要继承我的“遗志”,顺利地读完大学。
尽管他的话让我哭笑不得,但我还是能切实地体会到这个孩子给我带来的温暖,每次在他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总会说:“嗯,咱们读完大学的梦想,就看你的了。”
同时,我也了解到了许多他的情况,暑假过后他就要上初二了,来玩具厂做工,是为了补贴开学后的日常生活。我觉得,我有必要为他做些什么。
暑假即将结束,结算工钱的那天中午,刘文虎很少见地没有来找我,而是随着他的几个同学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不知去了哪里。
我没太在意,依然重复着往常的生活。
下午已到了尽头,我正专心地组装着今天要做的最后一个玩具,这种玩具在市场上很受小学生、初中生的欢迎,刘文虎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对它也很感兴趣。
直到我提着东西走出玩具厂时,才再看到了刘文虎和同他来自一个村子的几个同学。这几个孩子都很兴奋,脸上泛滥着幸福的荣光。
他们买了新衣服,大爆炸头,男孩子们的裤子上挂着一条条反射着银光的金属链子,走路时发出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与之相匹配的,还有他们脖子上的一串串挂着骷髅头坠子的金属项链。
两个女孩子穿着廉价的背心吊带加短裤,一头彩色的发卡,高跟拖鞋,鸡窝似的头发,眉眼间还染上了层层的鲜艳的色彩。
刘文虎跳到我的身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我确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一看到夕阳余晖下刘文虎的幸福的笑颜,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把自己之前买好的一些文具递给刘文虎,和他道了别。
后来我才从玩具厂老板口中了解到:他们真的是最容易被骗钱的那一类人。理发店、服装店、饰品店的那些老道的员工,一眼就能认出那些人是最没有底气、最容易被说服掏钱的人——当然就是这些卖体力加班吃食堂馒头白菜的小孩。骗他们做一个夸张的头发,蒙他们买一些劣质的衣服和饰品,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罢了。
二
后来,年轻人的世界里火了一样东西——QQ空间。但凡是知道的,就没有不玩的。
许多初中生、高中生不惜逃学去网吧,只是为了用心地装扮装扮自己的空间,好让它看起来更加地个性、酷炫,或是发几条说说,向周围人抒发一番自己的心情,博得他们的一个个“弥足珍贵”的赞。
起初,我也是追逐潮流的年轻人中的一员,但随着玩QQ空间的人越来越多,空间的环境也远不如以前,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家族和各种刷Q币、会员的说说,这时,我便很少用空间了。
直到我再次见到刘文虎。
我是在网吧门口遇到他的。
那时,还是上课的时间,我见他从网吧里走出来,仍是上次离别时的那副装扮,爬到他头上的颜色比之前更鲜艳了,裤子上也添了几个破洞,眼圈黑黑的,略显疲惫,但却没遮住他兴奋的神情,我不禁有些骇然,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但稍后即证明我看到的是事实了,刘文虎看到我精神一振,同我打了招呼,我很是失望,想要说道他几句,却又无从开口,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们之间便多了堵墙,隔着墙,刘文虎的声音可以传过来,而我却说不出话来。
面对刘文虎的热情,我只是草草地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
刘文虎撩开一缕垂下来的紫色的头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加个QQ吧,方便跟你聊天。”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QQ给了刘文虎,然后和他告了别。
不久后,我的好友列表中又多了一个新的成员——陌小虎——这是刘文虎的QQ昵称。
QQ让我们之间多了层联系,尽管我已不再去折腾空间,但每天仍会打开空间去看一看好友的动态,活跃的好友无非就是那几个人,刘文虎,应该是陌小虎,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为何,我对刘文虎总存着一丝愧意,思前想后,大抵是我两次在看到他的猎奇装束后仍未去劝阻的缘故罢。缘此,我便十分关心陌小虎的动态,并想着为他做些什么。
陌小虎的第一条说说是半年前发的,半年来,他发了近千条的说说,我特地找了一个闲暇的晚上,坐在电脑前,一条一条地翻看他这半年来的积蓄。
我这才知道他已是一个著名的杀马特家族——“逆爱”家族的一员了,他最近还在家族中做到了班长的位置,领导着一个QQ群的家族成员。
他每天除了发一些为“逆爱”家族打广告的说说之外,偶尔还会挂几张自己的照片,照片中的陌小虎的形象大胆夸张,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活脱脱像是个不为世人理解的浪荡游子。
他也会发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如“峩 发現 峩 恏像、眞的 変 了。”、“我們の童話、真の寫不出 結侷ろ 。”或是“莪 用 莪 的 坊 式 寫 莪 咱 己 的 估 事”。
这样的说说下面,都留着成百上千个来自“逆爱”家族成员的赞,而在我翻到最后的时候,他发的第一条说说在他空间的最底层沉默地呆着,压在上千其他的光芒万丈的说说下面。
“大家好,第一次玩空间,希望大家能多到我空间里踩一踩,多给我点赞,谢谢。”
当年在玩具厂做工时的刘文虎的形象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用一副“大义凛然”的语气说着:“放心,你的读完大学的‘遗志’就交给我来完成好了!”
我的胸口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一个强烈的想法跳进了我的脑海——我必须做点什么,一定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
三
那天之后,我便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刘文虎“救”回来,如夜空繁星之多的计划划过我的思绪,最终,我还是决定去找他当面谈谈。
我没在QQ上向他提起这件事,而是决定在他学校门口等他。
我守在校门口的一角,等着刘文虎从学校里出来。可不料,一连几次都没有从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找到他,我突然想起上次遇到刘文虎时的情景,便改了主意,去上次的那个网吧找他。
那个网吧门口有个倒铝锅的,这人坐在小板凳上,腰上别着一把滑溜溜的烟枪,手上拿着把芭蕉扇,眯着眼。
进出网吧的大都是些青年人,这人把倒铝锅的摊子放在这儿,心倒也真大,不怕生意惨淡。
我上前好意提醒他:“在这地方倒铝锅没什么生意,想生意好得去居民区。”
那人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叹了口气:“到这儿摆摊,不是为了倒铝锅。”
“不为了倒铝锅,那你又为什么要摆摊?”
“为了寻个人。”
“寻人是寻人的事,却怎么和倒铝锅扯了关系?”
“这就又是个弯弯儿了。”
我没再理他,也没有直接进那个网吧去找刘文虎,这种事,态度太硬反而不好,便找了个地方守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出现。
一直到太阳骨碌到马路尽头的那条线上,我才盼到了刘文虎的身影,与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同他装束相仿的学生。
我正要去找他,不想那个在网吧门口摆摊倒铝锅的人先吼出了一嗓子:“倒~铝锅嘞~”
刘文虎一下子愣在原地,扭头一瞧,那个倒铝锅的人已经抽着烟枪,到了他身旁,严厉的目光照在他的身上。
“爹,你咋搁这儿嘞?”
那人举起烟枪往刘文虎头上一敲,带着失望吐出一句话来,“走吧,回到村里头,我教你倒铝锅的手艺。”
“爹,我不回去。”刘文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回去?你是还嫌自己丢人现眼的不够是不是!要不是你们老师给村里打了电话,你爹我现在可还在村里倒着铝锅,供着你作贱,由着你糟蹋嘞!”
“爹!”刘文虎拿手揩掉眼泪和鼻涕,呜咽着:“我知道错了……”
“错了?你还知道自己错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还不胜村里头的那几个二流子!我要早知道你就这逑样,早叫你跟我去倒铝锅了,也惹不出这丢人事来!”
“爹,你就回去吧,我,我肯定学好,以后考大学…好好读完大学。爹!”
这个倒铝锅的人没再说话,马路上,刘文虎的几个同学早已作鸟兽散,只剩下刘文虎在夜幕下颤抖着,月色洒在刘文虎身上,使他看起来像个聚光灯下的悲剧演员。
倒铝锅的人收了摊子,把东西都装上三轮车,“你还搁那儿立着弄啥?赶紧上车!”
刘文虎使劲地摇着头,他的那缕紫毛也随之飘摇,挂在他脖子上的金属链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好像在哀求那人再给刘文虎一次机会一般。
倒铝锅的人摇摇头,“走吧,倒铝锅才是咱的活计……”
在城市灯火的映照下,繁星将自己隐藏在深蓝的夜幕之中,月亮的周围蒙着一层暗淡的光晕,漾出一层层金色的波纹,在那波纹的尽头,是一环一环的彩虹色的光圈。披上了夜色的云,似古罗马角斗场的看台一般堆叠着,将月亮围在正中,不知要让谁来欣赏这场主角是月亮的角斗。
最终,刘文虎还是被拽上了三轮车,夜幕下,那辆三轮车轰鸣着走了。自此,我再没在这间网吧门口撞见过刘文虎。
再想起刘文虎身为“逆爱”家族的陌小虎在QQ空间里叱咤的时候,还有那些他的浪荡游子一般的照片,不禁感觉十分戏谑。
即便是他那累计至成千上万的赞也没能把他从父亲手中留下,他加入的“逆爱”家族也同样不行。
还有最让我想不明白的一点是:他又为什么会这样呢?
四
八年后,我终于又有了刘文虎的消息,我是在一部讲述杀马特的纪录片上看到他的。
现在,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家玩具厂做工,黑色又重新占领了他头发的主权,但同八年前一样的是,他仍是“逆爱”家族的一员。
刘文虎说:“他们都不理解我们,这几年来,还有过很多次反杀马特的风潮……”
“还有人在贴吧啊,微博啊一类的地方封杀我们,骂我们是xx……”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继续下去,让全世界都看到,杀马特,是我们这一辈人自己创造的一种文化……”
“听说,你在中学时期曾被父亲从县里领回去,具体的事情是怎样的呢?”
“当时我并不了解父亲,可现在,我明白了。把我从县里带回去的是父亲,也不是父亲,那时我面前有一扇很重很重的大门,几十年前父亲曾去敲过,但没有进去,几十年后,我也再次失败。父亲送我去读书是敲门,我和家族的其他人这么做也是敲门,只可惜我们都没有把它敲开。相对于父亲把我领回去的这个说法,我更愿意说是,我们父子俩被那扇大门堵了回去。”
“你觉得,这扇门,为什么这么难敲开呢?”
“难敲开的不是这扇大门本身,而是铸门人们心中的大门。”
最后,记者问刘文虎,“是什么支持着你一直坚持杀马特呢?”
刘文虎不假思索,笑着大声说道,“在第一次做了发型之后,我感觉很自信很自信!”
轰隆!一道惊雷在我耳畔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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