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已去了天国。每每想起父亲,那来自血脉深处的悲伤啊,总让我泪流满面……
2010年7月份,我的父亲因为肺炎发烧住院后确诊胃癌三期,哥嫂出力请来了上海瑞金医院朱正纲院长亲自给父亲做手术,胃癌手术后预后还是很不错的,父亲天生积极乐观,积极配合后期化疗。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也研究学习很多对父亲的康复有帮助的饮食护理,信心满满。可是四年后第二次复发并转移,父亲的身体终于不可逆转地衰弱了。从知晓父亲的病情到父亲去世前,主要是母亲陪着父亲辗转广州中山医院和温州两地医治,母亲是父亲坚持与疾病抗争的精神支柱,也只有母亲才能深切体会父亲承受的痛苦,她无条件接受了父亲因为病魔缠身带来的坏脾气,悉心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
父亲是一个铁铮铮的硬汉,一辈子习惯了把所有的苦痛一个人扛,他从没喊过一声苦一声痛。在他生命的最后80多天里,已不能喝水不能进食,只能靠鼻饲管维持生命,和我们交流时只能靠纸和笔,到后来,连字也无法写了。每次我们去看父亲时,他消瘦的脸总是很平静,原来很有精气神的眼睛日渐黯淡,身形越来越消瘦。可是一直到临终前父亲还都踉踉跄跄坚持自己起床上厕所,我到现在都不忍想象父亲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
2017.1.12下午父亲突然重度昏迷,只能靠供氧机和强剂量的肾上腺素维持他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那天夜里我守在病床边,耳边是仪器冰冷的声音,我用热毛巾擦拭父亲的额头不时冒出的冷汗,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父亲将要离我而去了。第二天中午父亲终因呼吸衰竭抢救无效,永远闭上了他疲惫的双眼,泪水模糊我的双眼,我来不及拉住父亲的手,天堂的门便无情地将我与父亲永远隔绝。从此父亲与我们天人永隔,留给我们永远的痛……
父亲葬礼上乐清中学高六三(1)班同窗卢友中、施中旦、张俊秀、高知贤写的挽联


父亲生前最绝望最无助的两个月里,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母亲的身体比一般人差,五年前她的心脏心率过慢装了起搏器,她还一直高血压。母亲说我们工作忙,自己一个人能胜任护理工作,母亲这一坚持就是近7年,这让我们心中无比愧疚。
父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母亲每次提起父亲,还是忍不住会泪目。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竟没有一张和父亲的合照。一年多来,有一个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那是有几次我在晚上九点下班后去医院住院部,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只为去看病床上的父亲一眼。但我梦中的父亲却是病前的样貌。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家,我的爷爷身体瘦小只有八分劳力,身为长子的父亲早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从小学四年级起到高中毕业,在半工半读的艰难求学路上,父亲一直担任班长,还收获了骄人的学习成绩,他是村里解放后的第二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在乐清中学求学期间,因为学习成绩突出还担任学生会学习部长,每年都获得助学金和奖学金补贴家用。多才多艺,兴趣广泛、成绩优异的父亲赢得了老师们的赞赏和同学们的尊重。

1966年夏天,文革正式爆发,父亲作为毕业生代表随着革命的洪流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城楼,虽光荣地见到了毛主席,可低微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黯然回到农村,开始长达数年的务农生涯。但能屈能伸的他,在劳动之余办起了一个小麻袋厂,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也因此有机会娶我的母亲。
我的外公是清末一个副盐运司的最小的儿子,小时候家底很殷实,但是外公成年时已家道中落,好在外公是个读书人,也有一门做各种糕点的技术,是白象老字号"公记"的职工。文革期间外公在外地一个国有食品厂做技术指导。由于时局混乱,好几年都没办法邮寄工资回家,这边舅舅已25岁急着要结婚,苦于没有现金作聘金。有一天一个男媒人跑到我外婆家,把我父亲吹得天花乱坠,说我爸读书读第一,人长得高大英俊,衣袋里介绍信装都装不下,还是个打荆条老师,是一等一的好男儿。我外婆听到有这么好的小伙就很满意了,还把"打荆条"听成"打金条",就乐呵呵地答应了这次提亲。用自己赚来的240元做聘金,父亲就这样幸运地娶到了美丽贤惠的母亲。据说当年我爸划着小船把母亲娶回西漳村时很轰动,沿河路上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看美丽新娘的人们,到现在都还有人提起这情景。
1979年,很有眼光的父亲用300元积蓄买了河边的一间宅基地,于是就有了后来北河东路服装市场上的那座三层楼房,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红火的市场带来了丰厚的租金。90年代初,店铺年租金的收入相当于爸、妈和哥三个人工作一年的收入,我们家由此成功完成了原始积累,用现在的话来说,我们实现了财务安全。
北河东路的老房子,现在已拆除重建

我的童年记忆中,大部分场景是在翁垟中学的画面,我从4岁起就随父母亲去那边,14岁时才回家乡白象定居。父亲26岁时担任当时是完全中学的翁垟中学的常务副校长,兼任高中毕业班的数学老师。那时父亲风华正茂,身体健壮,篮球和乒乓球都打得很好。他还喜欢唱歌,拉得一手好胡琴。母亲每天都笑意盈盈,教的课很受学生们欢迎。我们一家五口住在翁中河边朝南的大教室改装的宿舍里,其乐融融。我还可以自由出入宿舍隔壁的图书馆看《人民画报》《儿童文学》《格林童话》《逻辑思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等等我喜欢的书,父亲还给我们买了一整套1970年日本讲谈社原版引进的《少年科学知识文库》,这些书很增长我们的见识,开阔我们的眼界。
我想起那时每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父亲会打开学校里的播音室放唱片,《太阳岛上》《军港之夜》、《大海啊故乡》,那些欢快优美的歌声溢满校园的每个角落,我的文艺细胞就这样被激发。小学五年里,我每年六一节和元旦都登台唱歌跳舞,还多次去黄华岐头山海军驻扎基地为解放军慰问演出,记忆中那时的太阳也特别明媚,我想我对美的感悟和启迪是始于那时候的吧。

那些年,我拥有一个精力充沛超有能力的父亲,一个充满生活智慧又能吃苦耐劳的母亲,他们总是竭尽所有给我们三兄妹最好的生活。为了改善我们的伙食,父亲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在下垟的荒地上开荒,种了一亩稻米和各种豆类,在农忙季节父亲和母亲会更忙碌。父亲是苦怕了,从没叫我们兄妹仨去地里帮忙,有去的几次我和妹妹也是在田地里捉蚱蜢玩。父母的辛苦劳作大大丰富了我们的三餐,我们家每天都有热气腾腾的色香味具佳的三餐。周末时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包饺子、做薄饼吃;翁垟盛产海鲜,母亲经常买上几斤活鲜的跳鱼,炒制加工成鲜香无比的鱼松给我们下饭;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海虾大量上市,母亲买了半脸盆活跳虾,那是我吃过的记忆中的最好吃的野生盐水跳虾,这样的美食是最最幸福的童年回忆。
母亲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还打得一手好毛线,那时我们兄妹身上的有着各式美丽图案的手工毛衣很招小伙伴们羡慕。因为手艺好,我的很多亲戚和朋友都请母亲帮忙打毛衣,母亲白天上课,改作业,做家务,晚上还经常打毛线到深夜。爱干净的母亲每天把家收拾得干净整洁又温馨,经常有同事朋友们串门唠嗑或来蹭饭,房间里经常充满欢声笑语。翁中的好多老同事们是父母多年的挚友,多年来一直有感情联络。母亲常说,在翁垟中学的那段日子,是这辈子中最有幸福感的岁月。我也是!在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父母的节俭和能干让我们丰衣足食,给予我们足够多的物质和精神财富,让我们总觉得自己很富足。
母亲和翁中的同事和学生们在一起

2010年7月份,我曾故地重游,拍下当年见证我成长的那幢老房子的照片,楼梯口的铁拉门锁着,贴着危房告示,破旧的门窗透着岁月的沧桑,朝南的阳台上父亲亲手种下的仙人掌还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父亲年轻时当过两所中学的校长和柳市学区招生办主任。他清廉公正、能力过人而又认真负责,在他任期的十五年内,两所学校的升学率和学校声誉都很好。90年代初,因为希望进一步提升北白象镇中教学质量,父亲多次奔走省市政府争取改进校园布局,改变校门位置,扩建外操场,只为给师生们提供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省教育厅的批复下来了,基建也开展了,但进展却不太顺利,父亲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一些人。1994年六月份,无法发挥所长、不愿向人低头的父亲写了一份辞职信主动离职。多年后我懂得了父亲的无奈,像父亲这样能够独立思考和具有独立人格的校长可能根本就不见容于当时当地的教育体制。
我常想,如果父亲不是66届高中毕业,以他的头脑和能力一定会走得更远。父亲的家族头脑普遍聪明,在贫穷的年代,爷爷四个子女中只能供父亲和小姑妈读书,兄妹俩学习成绩都特别好,文革结束后通过考试成为第一批教师。比父亲小十几岁的堂弟则幸运得多,他是乐清县八十年代第一个动力学博士,大学本科毕业后公派留学日本,现定居加拿大。

父亲一辈子都忙忙碌碌,总是行色匆匆,他常常不遗余力地出钱出力帮别人解决问题,帮亲戚渡过难关,因此不断收获好口碑和尊重。母亲一直很欣赏父亲身上的魄力和果断,虽有点大男人主义,但瑕不掩瑜,很有担当,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的外公在七十岁时出过车祸,由于脑部淤血而大小便失禁,外公人高马大,护理成了最大的难题,是父亲每天夜里骑自行车载着母亲从翁垟到人民医院住院部去陪护,白天再赶回来上课,无怨无悔地坚持了几十天,直到外公病情好转痊愈。
父亲很顾家爱家,母亲说我们兄妹三个都是父亲抱大的,特别是我,我出生于1975,那一年是家里最苦的时候,母亲因长期营养不良胎盘早剥,怀胎7个月时就早产生下我,我没日没夜地啼哭,又没有奶吃,是父亲抱着我来回走动喂米糊,每次都要喂很久,有时一夜都没睡白天还要上课,比养一般小孩要辛苦很多很多。 成年后,我在心理学课上得知,一个人对环境的安全感和信任是一周岁前形成的,当一个婴儿有需求时都能得到及时拥抱和关爱,那就会形成对环境和他人的信任。感谢我的父亲,父亲的厚爱和耐心赋予我安全感和无所畏惧的勇气,这种勇气将伴我一生,无限感激在心底!
我和我哥

我的兄长只比我大两岁,由于母亲的细心教导,自小就非常懂事。父亲对唯一的儿子比两个女儿严厉得多,在哥哥的眼里,父亲严厉而不近人情。哥哥是仰望父亲的智慧和力量长大的,他一直在努力获得父亲的肯定,因此不断进步。但小时候的我却任性又固执,经常迟到逃学不写作业,不知为什么,父亲对我这个相貌和性格最像他的女儿是包容的,他认为我长大了会懂事,就会认真读书。我的母亲态度完全不同,她绝不容忍一个女孩子没有规矩地粗野生长,她在我每次犯错时都给我一顿痛打,我偷懒不写作业,那我就要做家务。事情做多了后我体会到了母亲的不容易,良心上开始不安,慢慢地我不再那么任性,但对待学习我还是自由散漫的认真学的时候可以考级段前几名,不认真时还是会逃学,成绩也因此时好时差。
在那个只有读好书才能脱离农活的时代,父母给我安排了一次真正的下地干活,从没干过农活的我要独立完成给一亩地除草的任务。在七月伏天的炎炎烈日下,我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腰酸背痛,累得差点昏死过去,还要应付随时爬到我腿上吸血的蚂蟥,我咬紧牙关一直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才除完杂草。那次魔鬼任务让我确认我真吃不了这种苦,我终于懂得我除了认真读书别无选择。
现在想来,我从不怨恨当年受到母亲的无数次挨打,我庆幸我的母亲从没放弃我,她的坚持和韧性最终把我导向一个正确的成长方向,我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学生和合格的教师。感谢我的父母亲,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我活得很有安全感,母亲则是我行为和品格成长的强大支柱,也是我最好的老师。
父亲年轻时读过很多书,走过全国好多地方,阅历很广,老了以后头脑和学习能力也很突出。父亲退休后每天都喜欢坐在书房读书看报,关注国内国际大事,我的侄子遇到数学竞赛难题时请教爷爷,爷爷都能解出来,思维还很清晰,孙子因此也很崇拜爷爷。我们兄妹成年后,遇到重大选择,比如买房子,装修,孩子升学等问题,都会去找父亲商量,他的见识和眼界远在我之上,话不多,寥寥几句话就能切中要害。2011年温州市域铁路S1线筹划建设时,在温州日报上向全社会募集资金,年回报利率为6%,父亲鼓励我们投资这条线路,从此以后我对投资有了一定概念。父亲有了智能手机后,我教父亲使用智能手机开通网银理财,他跟着我入门,后面就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来每个app的用法,这种学习习惯一直保持到去世前两个月。
回望父亲的一生,充满责任和担当。他还没成家时,爷爷就已生病,家里欠着一大笔债,家徒四壁。父亲以一己之力建了两间二层楼做为他和他弟弟的结婚用房,很有长兄风范。和我母亲结婚后,两人相濡以沫,在没有长辈帮忙的情况下,养育我们兄妹三个长大成人,尽心尽力给四位老人养老送终。辛辛苦苦打拼大半生,建造了四座房子并有了一定积蓄。在我们兄妹刚成家立业时,父母亲又给予我们最无私的物质帮助,解决我们的后顾之忧。一路奔波劳碌,当最苦的日子熬过去后,我那从小就品学兼优的三十岁的哥哥开始担任白象中学校长,事务繁忙,嫂子在温州附二医工作也很忙碌。父母主动担起养育孙子的重任,可以说我的侄子从九个月断奶起到小学毕业,一日三餐,作业辅导和风雨无阻的接送几乎全是爷爷奶奶,2016年侄子考上重点大学半年后,父亲却走了,没有过上好日子,泪奔!
历经岁月风雨洗礼,母亲对生活、对他人依然心怀感恩和善意。母亲身上具备优秀女性的很多优点,她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大家族,外公的父亲有七个子女,外公是老幺,前面的五个姐姐出嫁时嫁妆都放满一个大院子,但到六姐出嫁时家境已夕阳西下。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外公是一个很儒雅的书生气十足的老人,他性格和蔼可亲,喜欢在整洁的书房中看书看报作笔记,写得一手好字。他见证了自己家族从兴盛到暮落的过程,也看透了家族败落后的世态炎凉。所以在教育子女时,更多地强调要知书达理,自立自强,待人处事不卑不亢;在遇到困难时要看到阴霾中的阳光,对困难时雪里送炭的人一定要心存感激。母亲在教育我们时也承袭了这些黄金定律。
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出阁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读书绣花,在娘家可谓是衣食无忧地长大。母亲嫁给父亲后,由于家境困难,她很快学会操持家庭事务,当年我的爷爷和姑奶奶都对我母亲赞不绝口,家境好一些的姑奶奶还接济过我们一家。母亲在家庭条件稍稍好转后,过年过节都会带着我们送礼物去看姑奶奶,回报当年的恩情,一直到五年前姑奶奶去世。
长大以后,我看过《红楼梦》、《京华烟云》《飘》等名著,我发现出身良好的女性身上具备更多优点。因为良好的家风和家教,她们见过世面,知书达理,通达人情,骨子里具有一种遇到逆境时也不退缩的自尊和韧性。我母亲身上有很多优质品质:她看起来温和,但内心坚定强大;她会在意别人高不高兴和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她善于倾听,多年不见的好友与她重逢时,总会感到熟稔和亲切;她对别人的境遇和不幸总能感同身受,在别人陷入困境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母亲身上的这种温柔,更多的是她对周遭、对这个世界的体察和体谅,她的好品性和这种特质吸引了周围很多人成为她的朋友。最难得的是,我的两个姑妈和叔叔和我母亲情同姐弟,有什么事情都喜欢和我母亲商量,有什么好东西都喜欢和我母亲分享,那是一种特别融洽的关系。
父亲去世后,亲戚们和老邻居还有一些久未联系的老朋友陆续来看母亲,回忆父亲往昔,很多回忆,很多惋惜感叹。父爱如山,无以为报,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我只祈盼往后的日子里,岁月能对母亲这样的好人温柔些,让我们兄妹几个陪着母亲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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