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懂王大谈特谈“咖啡”时,懂王说的不是“咖啡”二字。这天,皑皑大雪携来的寒风呼呼着,从纸糊窗格闯进火塘,风风火火地,使塘中的柴火鼓着劲儿噼噼啪啪着燃烧。懂王打了两个寒颤,提起白一块黑一块的搪瓷茶缸,微呷一口,随后眯了眼睛,享受似的吐出长长一口热气。他说,老鹰茶好喝啊,可依我说,赶不上阔肥的零头。接着仰头,挂着回味的笑容呆着。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竹子搭建的天花板角落里挂着一张破败的蜘蛛网。
听到新词,我兴奋起来,双手一撒,火钳掉落,撞到燃烧着的树根,激起一阵火星子。我抓住懂王苍老的手,摇晃拉扯,像摇晃结冰的枯枝。我说,懂王爷爷,“阔肥”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懂王扯着胡子说,阔肥是时髦的叫法,是洋文,是摩登和精英人士的专属饮品。放到旧社会,是给皇帝的贡品。它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咖啡,但只有乡巴佬叫它咖啡。喝过的人不叫咖啡,都叫阔肥。我第一时间是想问他好喝吗,是什么味道?但我没有这样问,我脱口而出的是,懂王爷爷,你喝过吗?
懂王把茶缸掼在脏兮兮的茶桌上,咚地一声,他的声音也咚地一声。他说,哼,我没喝过?我什么没喝过?为了证明喝过,懂王又把茶缸拎起来,把过来转过去。沉默一会,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末了,他的音调落下来,说,我当然喝过,我在城里喝过好多次。
我问他,什么味道?
懂王精气神唰一下上升了,旁边的火苗跟着亮了一度。他说,这咖啡滴流到杯子里,先是冒出一阵白泡泡,泡泡就在杯子口翻啊滚啊,像开水一样,滚着滚着就泛出金色光芒,就像、就像太上老君炼丹炉里淬出来的金箔汤。那个味儿香啊,就像栀子花,那个味儿甜啊,就像蜂蜜糖。他的枯手挥来挥去,张牙舞爪,眼睛里装满了火星子。他说,喝阔肥,得讲究。首要的,得有个好杯子,玻璃杯算次的,得是描金的白瓷杯。杯耳和杯托也有讲究,杯耳得镶金边,跟阔肥散发出金色的光芒才相配,这跟男女搭配一个道理。杯托得木的,最迟也得檀香木,不烫手,还提香。勺子也有讲究,必须是纯银的,勺口得小,把柄得长。
我打断懂王,这个阔肥既然是喝的,咋地还要勺子,谁喝茶用勺子?
懂王呸了一声,你个小崽娃,是你懂还是我懂?这阔肥是精英喝的,你懂精英吗?精英就是上流人士,是社会翘楚。我使劲摇头,对于才上二年级的我来说,什么上流下流,什么精英翘楚,统统都是新鲜词。他用充满傲气的目光瞪着我,你说说,村里人谁见识最广?我挠挠头,是村长。懂王又开始呸呸呸,球村长,他算老几,他不过是搭过别人的洋驴子上过两次县城。我可是去过上海,去过北京的人。我笑嘻嘻着说,哦,对对,是懂王爷爷。
懂王将目光投向火堆,有一会儿没加柴火,火苗的气势淡了,原本红彤彤的火塘变得黑中夹黄。他捋了捋胡子,声音又落了两层楼那么高,他眼睛的火星子也淡了。他说,崽娃啊。我第一次进城,你爹才你这么大呢,我的喜娃子还没影儿呢。
这天,懂王把天聊开了,给我讲他在城里的经历。懂王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进的城,说是受县城领导的邀请,开一场老鹰茶讲坛。年轻时,懂王不叫懂王,叫茶王,是村里制茶的一把好手。他手把手炒的茶,隔着十里地就能闻到香味。听老一辈人讲,茶王的房子上沾满的鸟屎,全是因为他炒的茶。方圆十里地的鸟儿们都肯定他在家炒豆子、炒麦子,被这香味诱的,纷纷落在他家瓦片上,或是盘旋在屋顶上,一整夜一整夜地不散。在周围几个小镇,人们串门送礼,也皆以茶王炒的为贵。人们提着一包茶叶,到镇政府,到居委会,到教育局,往领导手里推,往桌子上攘,说,您别见外,意思意思,纯手工的,茶王亲手炮制,香得咧。听说凡是送茶王炒的茶的人们,在领导那里时有求必应的。
懂王说,县城领导不是别人,是县委书记,是一把手,那是人中之龙。他昂头挺胸,像只打鸣的公鸡。他说县委书记请他三次,他才勉为其难上了领导派来的豪车。那车叫皇冠,就是一国之母戴的头冠那种皇冠,那个气派啊。领导派出皇冠三次,懂王才勉为其难上了车去县里,给县里新开的茶厂传授炒茶手艺。当时厂里有个女学徒,穿着一身碎花长裙,扎两个紧实的长辫子,那对长辫子顺着白皙的脖颈搭在鼓囊的胸脯上,跟着她的脚步一荡一荡的,荡得懂王心窝子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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