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里的企鹅”
凌晨三点
我昏昏噩噩的走进厨房觅食。打开冰箱，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我的倦意也醒了几分，冰箱里发出的淡蓝色灯光照亮了半个厨房。
一个圆鼓鼓的身影坐在蓝色的柔光之中。
“狗熊，你好，我是新来的房客。”
企鹅将他两只手抱在白色的肚皮上，礼貌的向我点了点头示意。
“哦……恩……你好。”我一时不知所措。
“抱歉没有提前通知你，你不介意吧？”
“额……没事，我不介意。”我脱口而出，想必是平时烂好人当得太多的缘故。
“那真是太好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你吗？”
“哦，帮我把那罐牛奶拿给我吧，蓝色瓶盖那个。”
他扭头找了找，用两片薄薄的不知道叫做手还是翅膀的东西夹着罐牛奶递给了我。
“恩，谢谢你企鹅。”
“不客气，早点休息吧，晚安。”
“等等。”
“恩？”
“那个……刚刚为什么叫我狗熊？”
“什么？你不是狗熊吗？”
“当然不是。”
“那你是什么啊？”
我是什么？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问题，我愣了一下。
“我是……人。”
“噢，原来人类长这样啊。”他一脸惊讶的表情。
听到他的语气，我心想我长这样是不是给人类抹黑了。
“那你认识狗熊吗？”
“额……算认识吧。”
“那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应该可以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不客气。”
“那晚安啦，狗……啊不，人类。”
“晚安企鹅。”
回到卧室，脑子还有点莫名其妙，倦意却越来越深，牛奶喝到一半便倒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被电视机的声音吵醒。
我强迫自己起了床，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打算去冰箱拿杯冰水醒醒神。
经过客厅，看见企鹅竖起腰板，笔笔直直的坐在沙发上，全身贯注的看着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新闻。电视里的主播神情严肃，用字正腔圆的发音播报着。
“昨夜十一点三十分，于XX市XX区一危险品仓库发生强烈爆炸，截止目前已造成八十人死亡五百余人受伤，现仍有部分人员失踪……”
企鹅一动不动的盯着屏幕，画面里的灾区依旧冒着黑烟，现场一片狼藉，街道上布满了两旁大厦震落下来的玻璃碎，爆炸中心更是一片废墟，若不看报道，定以为是遭到了空袭。画面转到医院门口，伤者络绎不绝的运往医院，护士手忙脚乱，人们多数头破血流，裹着大大小小的纱布，有的手里拿着手机神情焦虑，有的抱头痛哭，场面宛如人间地狱。
“真是些命苦的家伙。”我边打着哈欠。
企鹅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对同类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打开冰箱，拿出杯冰水，顺便拿了几块排骨出来解冻，算是今天中午的午餐。
“我不知道你们企鹅的社会是怎么样，我们人类社会每天发生的悲剧数不胜数，每天死的人都很多，什么样的死法都有，每天都有人伤心欲绝，那些灾难似乎离我们很远，又似乎离我们很近。”
他默不作声。
“这是人祸。”我语气坚定。
“人祸？”
“恩。”
“你的意思是同类杀害了同类？”
我没有回答，从冰箱里多拿出了一条鱼，开始料理今天的午饭。
“开饭啰！”我端菜上桌。
企鹅立马从沙发上跳下来，屁颠屁颠的跑到餐桌前，又费劲爬上齐头高的餐椅上。
“试试我蒸的鱼怎么样。”
企鹅看着这条热气腾腾的鱼，显得有点犹豫不决。
这回我才意识到企鹅平时吃的都是生鱼。
“抱歉，我都忘记你平时吃的都是生鱼了，要不我重新弄一条给你。”
“噢，不用麻烦了，也想试试熟鱼是什么味道的。”
他用他尖尖的喙扯下一大块鱼肉，脑袋一抬，鱼肉便咕咕的从他喉咙里滑下去。然后摆出一副美食评论家的样子。
“熟鱼的味道果然比较美味，口感也比较丰富，但这鱼肉可不太新鲜。”
我心想这也难怪，这鱼都在我家冷藏柜里呆了小半个月了。
最后这一盘鱼还是被企鹅一扫而光。
企鹅挺着胀得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的瘫坐在椅子上，不时的打着饱嗝。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问道。
“额……这个嘛，我叫小花。”
“小花？那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立马立起来，站在椅子上，低下脑袋，在双腿之间翻找着，然后把他的鸡巴掏出来给我看。
“你直接告诉我你是公的不就行了吗！”
“还有为什么你是公的还要取名叫小花啊！”我咆哮道。
“不行吗？”他的表情一脸无辜。
“随便你吧……”
他调皮的晃了晃头。
“咳咳，那个以后你也不用您您您的叫我了，就叫我老大就好了。”
“好的，老大！”
吱吱吱……
餐桌上的手机一顿猛震，我接起电话。
传来了一阵宛若中国旧译制片里边女配音般造作的声音。
“大文豪，你现在在干什么呀？”
我知道麻烦要来了。
“额……没什么，在吃饭呢。”我殷勤的回答。
“你这该死的蠢货！稿子没写完就敢吃饭？你知不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那个那个，我昨天半夜里不是交了一份给你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那篇烂东西，你确定你不是发了份狗屎给我？”
“这这这……”
“别这这这了，大爷啊老祖宗，我拜托你了，你还想不想干了，你再这样下去，我可保不住你啦，还有……”
我把手机拉开离我耳朵半米远，翻了个白眼云云。
在编辑的狂轰滥炸之下，我瘫痪在餐桌上。
企鹅呆呆的看着我，似乎疑惑我在烦恼什么。这时我心里只有由衷羡慕他，每天只用想着吃和睡，无忧无虑的过得多好。
下午我和企鹅驱车来到郊外，打算去钓鱼，顺便激发一下自己的灵感。车窗外一条漂亮的小溪穿过眼前延伸到远处的树林中，阳光把溪面照得发亮。我把车停在路边的草地上，在溪边的一个大树下摆上座椅，装备好鱼竿，挂上鱼饵，准备好度过这休闲的下午。
我握好鱼竿，眼神却开始在这河岸边的美景中游离。此刻我身处在毕沙罗的印象画中，空气、溪流和草地没了边界，橙色的光、翠色的地皮和白色的云叠合在一起，活像一块三明治。所有的颜色开始糅合在一起，我漂浮在树叶中，漂浮在流水里，漂浮在鱼背上。
我躺在水底，轻柔的水草把我托起，拂过我的脸颊和耳背，成群的鱼整齐的在我眼前穿梭，我没有呼气，生怕气泡会打乱它们的阵型。金灿灿的太阳在水面上荡漾，这金黄色的发光体随着水波缓慢的摇曳。这一切都没有声音，我被这份柔软的静谧包裹着。忽然，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如利箭般直插水中。
太阳被击个粉碎。
他身姿矫健，如闪电般穿梭。他鼓动翅膀，在水中飞行，他向鱼群飞扑而去，鱼群溃乱，四散而逃。他漂浮在我身前，宛若黑宝石晶莹剔透的眼睛，眼神威严而坚定，这儿是他的领土，他是这儿的国王。随则他转身离去，倩影带起水波飘荡，我在柔藻间昏沉。
迷迷糊糊睁开眼。
我在靠椅上醒来，手中的鱼竿跌落在右侧的草堆中。天色已暗，唯有余晖笼罩在远山上。企鹅在不远的溪边向我挥手，然后扛着满满都是鲜鱼的水桶走向我。
“你醒啦。”
“恩，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今天收获不错哦。”他拍了拍身旁的水桶。
回到市区时夜幕已降临，我带企鹅去了家附近的一间小酒馆。酒馆里人不多，零零落落只有几对情侣坐在角落的座位上。
挂在吧台上方的电视机还在放着大爆炸的后续报道，是该市相关负责人的新闻发布会。对于记者的提问，官员们闪烁其词，回答无非是“正在调查中”、“还不太清楚”、“深表遗憾”云云，当个别记者提到比较锋利的问题时，官员们只有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导播则只好直接将画面切回直播间。
事故依然在报道，只是情侣们谈情的谈情，喝酒的喝酒，酒保们搽玻璃杯的搽玻璃杯，门外吐的人在吐，任由电视机在那孤独的发出声响。
我像举起婴儿那样，将双手夹在企鹅的腋下，把他抱上高高的椅子上。随后招呼服务员上一打啤酒。
“能喝啤酒？”我问道。
“想试试。”
“我保证你会喜欢的，人们啊高兴的时候喜欢喝酒，失意的时候也喜欢喝酒。”
“那你现在是高兴还是失意呢。”
“两者参半吧”
“被催稿催得很烦吧。”
“是啊，不过自己也没写出什么好东西，不过冰箱里无端住进个企鹅，还能陪我喝喝酒，还挺不错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似乎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该哭该笑该生气，什么心情都反映在脸上，有时候像个小孩子，有时候又很霸气，我可以轻易的了解他，对他敞开自己的胸怀。他对我来说是个异类，却比一般同类更好相处，起码我总是无法轻易揭开同类们的面具。
“你可别太得意，住够了赶紧滚，我可不想以后冰箱里总是一股企鹅味。”
“快了。”
他虽然还笑着，眼睛却显得有点落寞，我有点后悔不该说刚刚那一段话。
“为什么是我？”
“什么？”
“我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冰箱里。”
“不知道诶，大概是因为狗熊吧。”
“狗熊？”
“你不是说你认识狗熊嘛。”
“你很喜欢狗熊哦。”
“恩，喜欢。”
“可是你不是连狗熊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嘛，为什么那么喜欢？”
“不知道，梦里面说我一定会见到狗熊的。”
我怀疑企鹅大脑的构造是不是和人类不一样。
“那我明天带你去见它吧。”
“真的吗？”
“那有假。”
“一言为定。”
他高兴的像孩子一样，或者他本就是个孩子，我却不知为何心里有股酸意。
我和企鹅猛灌着啤酒，互吐心事，喝得天昏地暗，借着酒劲肆意挥洒着所思所想，我把那个编辑的祖上骂了个遍，他则疯狂的谈论着什么什么鱼好吃。
几大扎啤酒下肚后，不出意料我想吐了。我走出门双手撑在膝盖上，体内的五脏六腑都揪在一块，企鹅也跟着出来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我似乎要将胃都给呕出来，眼眶里不知是眼泪还是眼泪。
那一刻，我吐出星星，吐出月亮，吐出了银河。
那晚不知我们是怎么回到家的，印象中喝得很晚很醉，两个摇头晃脑的东西在路上歪歪扭扭的走着，互相搀扶，我大喊大叫些不知什么东西，企鹅也叽里呱啦的不知在讲什么语言。两边的邻居似乎被我们吵醒，隔着窗户对我们愤怒的骂脏话，我也骂脏话和他们互飙。
“卧槽你妈逼的死酒鬼！大半夜的瞎嚷嚷。”
“卧槽尼玛。”
“卧槽我告诉……”
“卧槽……”
“卧……”
……
整个小镇静谧而无声，唯有那一条街道在闹哄哄的。
我醒来时已是中午，发觉头有点痛，嗓子也有点哑。
我们用昨天捕到的鱼简单做了午饭，下午便直奔动物园而去。
企鹅显得异常兴奋，在副驾驶座上一直闹腾。
“你就不能歇停会吗，再乱动我就开窗把你扔出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啊？”他完全无视我的威胁。
“动物园。”
“动物园？”
“像什锦沙拉，什么水果都放一点。动物园，什么动物都放一点在里面。”
“也有企鹅？”
“有，想去看？”
“不，看狗熊就够了。”
由于是周末，动物园里的人员拥挤，大多数是家长带着自己的小孩。人们几乎围满每个展馆，住里面的动物隔着栏杆或玻璃可以看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人脸，它们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活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依旧睡懒觉的睡懒觉，吃东西的吃东西，交配的交配。
狗熊所生活的地方和游客隔着一道栏杆和一条小水沟。
我将企鹅抱在胸前以便他能够仔细观看。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皮肤，软绵绵的毛活像天鹅绒，舒适而温暖。
企鹅的眼睛则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狗熊，一语不发，像是看呆了，用手戳他，他也毫无反应，全身贯注的凝视着前方，入了迷。这种平静持续了一段时间，我静静的陪着他。我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开始强烈的跳动，身体随之越发的颤抖。我无法得知他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只有紧紧的搂着他，试图安抚他的不安。而眼前的狗熊呆呆坐在树下，和平时电视上看见的并无二异。
他扭过头来，用两片翅膀搭在我肩上，哭了起来，胸口因啜泣不断的抖动，眼泪滴湿我的领口，我用手轻抚着他柔软的后背，默默地抱着他走出了展馆。
车上笼罩着一股寂静，我们俩都没有说话。车窗外近处的街灯、树木、站牌不断快速的在眼前闪过，而远处高山白云则在慢慢悠悠的移动。
回到家中，我再次将他抱起，打算放进冰箱里，让他好好休息。我抬起他的那一刻他的体重仿佛轻了很多，他靠着冰箱的门边坐下，看着我的眼睛依然像黑宝石那样精致。
“你好好休息吧，待会吃饭再叫你。”
我准备合上冰箱门。
“等等”
“怎么了？”
“谢谢……谢谢你完成了我的愿望。”
“小事一桩嘛。”
“能遇见你真好。”
“跟我客气什么，好好等着，我今天露两手新学糖醋带鱼给你尝尝。”
“可以的话真想尝一尝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
“老大，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别喝酒了，一喝酒就抽风真是的。”
我鼻子一酸，把头扭向另一边。
“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我有点累了，抱歉，老大。”
“赶紧去休息吧，别说了。”
我感觉到门轻轻的脱离了我的手，缓缓的合上。我没有看到他什么样的表情，是不是像我那样五官都揪在一块，鼻涕眼泪都抽在了一起，被他看到一定会被骂丑八怪吧。
“再见了，老大。”
那晚我回到卧室，打开电脑文档，轻轻的敲上了标题。
“冰箱里的企鹅。”
之后我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冰箱门，将它永远封存在厨房的一角，也将这短短两天记忆永远封冻在心里。我不知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追求何物，只知我们俩的世界在这两天交汇，那个傍晚，我们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仰望天空，初升的月亮盖过太阳的余晖，皎月为溪湾蒙上一张银色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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