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他只给“优秀读者”写作品。这是什么意思呢?写作时,他会设想有一类读者,像他一样懂得“编造”艺术的精妙,把那些不曾实际发生的故事,用真实到令人无法生疑的笔法虚构出来,而且处处埋藏机关。优秀读者会跟着故事讲述者一路前行,充满好奇,明知眼前的故事是出于一场虚构,仍欲罢不能;同时又保持谨慎警醒,不时张望细察,寻找讲述者故意设下的“路标”,为每一次的找到而欣喜。在这种隐藏与搜寻的写-读游戏中,优秀读者会渐渐领悟作者的写作目的和“编造”方案,如果作品够精彩,这种探寻会变成一场智力交锋、情感碰撞和技艺切磋,于写者和读者双方,既是享受的时刻,也是反思的时机。
要进入这样的写-读过程,作者首先要能够放松下来,看读者为知己,而非审查官。一个真正有话想说的作者,面对知己才可能诚实,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欲言又止,他都知道,这位以诚相待的友人会明白自己的直言与隐语;但面对充满敌意和挑剔的审查官,写作者却有可能言不由衷或者曲意逢迎,无法做到诚实。
奥康纳是一位天主教徒,即便因罹患家族遗传疾病而身体孱弱,她始终坚持去教堂做弥撒,对她来说,信仰如此真实,是其生命的源头与依靠,或者说,就是她的生命力。但同时,她秉持“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的诚实原则,无论与宗教人士打交道,还是为读者演讲或者独自写作,她从来不会“讨好”宗教权威,更不用说“讨好”听众与读者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借助夸张与尖锐的写法,提醒她的读者尤其那些自称信徒的人——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自己,看清楚自己的信是否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真实和纯粹,看清楚自己是否一边认信那位憎恶偶像的上帝,一边又在心中建造一个又一个新偶像,然后还以为自己在敬拜上帝,敬拜得比别人都虔诚……
奥康纳没像纳博科夫那样,特别强调自己是为优秀读者写作,但纵观其作品,却能感觉到,她心目中的那位读者远非普通人,而更具有神性的怜悯与对恶的透彻认知,这位优秀读者,不是人,而是神。她胆敢如此书写信徒的罪与恶,不是为了故意惹怒基督徒,也不是为了博取非基督徒的好感,而是出于对真理的敬畏和对罪人的爱惜——如其自言,人其实很不情愿为上帝而改变,不情愿顺服上帝的旨意与教导,她唯有把这种可怜可悲的状态如实地暴露出来(她采用的艺术手段很夸张,却绝不矫饰),才有可能让其作品产生尖锐的震撼,令人无法轻易逃避,在惊骇中进入反思。
奥康纳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会帮助今天的基督徒写作者学习直面一种挑战:在落笔之前或落笔之际,不要有意识地设定一位审查官做读者——无论是哪一类权威人士或者哪一套评价标准,否则,必会因软弱和妥协,而无法写出真实的作品;我们理应为那位以诚相待的知己读者写作,并相信这一位能够理解我们所看到和想讲述的真相(事实上,圣经的每一章节每一句词,都在表明着祂是一位诚实的写作者,我们就可以大胆效仿这种诚实,在祂的以诚相待中放心书写),如此,我们就有可能因诚实地面对自己、自己笔下的人物、面对世事与人心,在自由和放松的状态中创作。
诚实地书写真相,是写作者应有的写作品格,而无需以笔来取悦任何世上的权威,无论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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