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的春天从来都没有什么诗情画意,永远都是肆虐的狂风席卷着漫天的黄沙,在这漫天的黄沙里,农用机发出刺耳的哒哒声,农民们劳作的身影在田垄间影影绰绰……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春天,因为我就在这里长大。
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在田间劳作的情形,活儿多的时候,邻里们会互相帮忙,我们几个孩子跟在大人们的身后,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听他们互相打趣调侃……可是,今日的情形却与我记忆中的情形并不一样——大家都默不作声,连那个一向健谈幽默的大爷也只顾着一锹一锹地剜着地下的泥土,女人们的两只手片刻不停歇,在泥土里摸索着,从灰黄里拔出一根根秧苗,她们跪在地上的双膝随着手中的工作迅速地移动着……

周围除了干活的人们沉重的呼吸声,就只剩下耳边那呼呼的风声,前几日大家还谈论着的黄芪的价格今天已经再没有人提及了,已成定局的现状让劳苦了一年的人们失望而心伤——今年春天的雨水少,本已到了耕种的季节,但是土壤却干得无法下种,心急如焚的村民们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这黄芪秧苗上,可惜,往年七八块钱一斤的黄芪秧苗今年降到了三块多钱,而且收秧苗的商人少之又少。这东西娇贵也值钱,每年春天,人们早早地汇了地,就算十几亩地,也是一锹一锹地剜过来,然后将种子均匀地撒进土里,上面盖一层土都得小心翼翼,不敢盖厚了,早期除草的时候也要随身带着软垫,坐在垫上挪着走,因为一脚下去它可能就夭折了。这么一个夏天,要顶着烈日浇两三次地,要锄三四遍草,野草疯长,往往是刚锄完一遍,回头看看,最初锄过的地头又长了草,便接着再锄……一个夏天就这么过!
就如同养育一个孩子一样,精心地照料一年,次年春天,再把长成的秧苗一锹一锹挖出来,长势好一些,可以长到筷子粗细。出土后的秧苗可以再种进土里,也可以卖掉。可今年这行情吓坏了大家,谁家算算帐,都是赔了本,很多人不敢再冒险种下了,然而如今贱卖都没有人收,全村人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路口等秧苗贩子,再卖不出去,也只好再埋进土里,等着明年再说。
黄芪的价格还在一天天的下降,当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再变成绝望,人们的抱怨声渐渐小了下去——日子还得过,这地也还得种啊,一切也只能变成一声长叹!

这样的场景我是熟悉的,我从小就看着他们在这样的希望和失望中度过——春天,他们满怀希望地播下种子,希望今年选择的作物是正确的,秋天的粮食能卖个好价钱;夏天,骄阳似火,他们在烈日下锄草劳作,日日望着头顶的那片天,却盼不来一场雨;秋天,他们白天晚上地干活,和飞逝的时间赛跑着,可是一场冰雹或是一夜霜冻,就毁掉了他们一年的希望;冬天,吃着单调的土豆炖白菜,他们计划着那笔用一年辛苦换来的钱该如何支配:那里包含有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包含有他们捱不过去的必须要去医院检查的病痛;也包含有来年春天耕种时买化肥和种子的费用……
一年又一年,日子从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们被埋进黄土地里的青春——他们老了,今天我们一起干活的人里,最大的已经年近七十,年龄小的也已五十多岁,他们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中午只休息两个小时,连日来的劳作已让他们腰酸背痛,一天里吞下的两个止疼片也已无法伸直了腰去走路,只能佝偻着身体慢慢前行,他们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在劳作时聊些家长里短。
这些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大娘们,在我的脑海里,他们那爽朗的笑声,健壮灵活的身姿仿佛就在昨日,可是如今,我在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大概,那是咬牙坚持时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平静。
我知道,这些劳苦一生的人们,即使他们拖着瘦弱的病体,仍不愿意去儿女的楼房里安度晚年,唯有不停歇的劳作和微薄的收入才能抵消他们传统观念里对“老无所依”的恐惧。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执念,如同我无法描绘今时今日的心情。
我以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会是我年少时作文中为了凑字数而写下的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也只是为了文章更煽情的一句话,我从来不曾意识到,这些句子里饱含着怎样的悲悯和深情。如今,当我长大,离开了这里,也有了除土地外的其他谋生能力,回过头来,再看这走不尽的黄土地,再听这刮不停的西北风,我才懂得了去心疼我的父辈们——他们那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卑微而贫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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