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支行入职报到的时候,见过支行负责人就下楼找主管。
“你好,我找琼姐。”
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行服的人,不高不丑不胖,平平无奇。
“找阿琼?”
他脸上突然弹出一个戏谑的表情,我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人长着一副很有戏的眉毛,搭配一双呆呆的小眼睛,显得很有喜感。
“阿琼,有人找。”
他扭过头冲着防弹玻璃里面喊,没有半点禀报的语气,反而像是传达室大爷在叫一个小姑娘。
我心里想:阿琼?主管不是领导吗?这人谁啊?这么没礼貌的?
我刚搬进宿舍,他问我是哪里人,我答茂名。
他马上来劲。
“我猜猜。高州的?”
我很惊讶,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妈也是高州的。你是高州哪儿的…?”
我开始觉得心安,后来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套路,他妈来自五湖四海。他总喜欢猜别人的籍贯,然后说他妈也是哪里哪里人。这一招经常起效,因为他知道的地名确实不少,他凭着一张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脸,还有听不出口音的普通话,不知道已经骗过多少人。至于他是怎么猜出对方是哪里人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他带我看了房间,然后开始把他的东西搬出来,我发现他有一张书桌很文艺,造型简约,看起来很实用。
“好看吗?不贵,百来块钱,你要的话我发个链接给你。”
“好啊,那你怎么发给我。”
我正准备掏出手机加个微信。
“链接我发你邮箱吧。”
他的回答没有一秒迟疑。
我心一寒......再也不主动加他,后来他终于加了我微信,原因是大家一起做饭他叫我先把饭煮了。
他叫陈津,当时的头像是一只特别丑的袋鼠,他说他好些朋友都叫他老袋鼠。
后来津哥成了我师傅,他向琼姐承诺尽量带出一个亚于他不多的对公能手。
正式上柜之前的某个假期,我爸妈过来找我,说要请宿舍的同事吃饭。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津哥一个人赴约。地点是他挑的,菜是他点的,他显得自然大方,一点也不拘束。他说他的第一思维语言是普通话,他听得懂白话,但讲得不好,词汇量有限。我觉得这是他的谦辞,因为那天吃饭他跟我爸妈都是讲白话的,不但会说,发音也还挺好听。
我爸让我和我弟要向津哥学习,后来我妈还说我要是做饭的话要问问津哥吃不吃,当然我没有理过他。我想我爸妈对津哥的印象挺好的,像大多数客户一样。
他办事效率很高,服务态度也好,最可怕的,是他记性好。
我正在帮一个客户办业务,他看了客户一眼。
“销公户吗?你不是今年才开的户?”
客户很震惊。
“靓仔,你很好记性啊,我才来了一次你就记得了。”
“嗯,有点印象,一时间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
我相信,如果再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把公户的名称记起来。
这样的人为客户服务,那肯定是好的。但当他的徒弟,并不好受。
他讲得很细,也给我留了很多傻瓜笔记,但刚上柜的我畏手畏脚,战战兢兢。
有一次办业务,我在那琢磨了很久。他说这个我讲过了,你再想想。后来我捉急了,说我不会,我不知道,你都没讲过。
“这种业务我讲过三次。第一次在XX时候,当时跟你讲了XX;第二次在XX的情况下,又跟你说了一遍,当时还顺带说了另一种情况;第三次…”
他依然面无表情,可就算他说得很具体,我还是回忆不起来。
“不知道,跟忘记了,是两码事。”
他说得很严肃。
我当时压力很大,对公真的很繁琐,而且时效性很强,脑子里全是乱糟糟的笔记。
“开始做,按我说的。”
他有时候说话像在下命令,特别是说“起来,坐下,走开”的时候,像是在训狗。
我已经心不在焉了,十分难受,手也不听使唤。
“点扫描…不要点取消,这个正反面都要扫的…再来一次,诶怎么又取消了?”
他好像很失望,语气越急了,第三次扫描的时候,他冷冷地说:
“你要是这次再点取消,我把头割下来送给你吧。”
我的眼睛也不听使唤了,开始掉泪。
他愣住了,沉默了一会。
“钥匙给我,起来。”
他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纸巾,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后就丢在一边。他也没啥反应,把纸巾捡起来丢到垃圾桶,扬了一下嘴角,坐在那帮客户办理业务。
后来琼姐知道了,说了他一通。
“人家小姑娘那么坚强,你干嘛把她弄哭。”
“我没骂她也没凶她,顶多说话大了点声,语气急了点,现在的小姑娘真难搞。”
他表示无奈。
“喂,我受不了女生在我面前哭的。你要再这样我都不敢教你了。”
我略带鄙夷。
“你明明不是,你对女生一直很凶。”
我在他面前哭过三次,第一次哭是他聊到他外婆去年挂了的时候。那时候我爷爷刚仙逝没多久,一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就忍不住难过。他说得很轻松,没心没肺的。后来我才知道,去年他因为“外婆挂了”这件事请了年假,自己一个人去了几天黄山。那些说得轻描淡写的混蛋,其实比谁都重感情。
某天领导想把我介绍给客户,顺带问了津哥一句:
“你跟阿琳整天坐在那,一个师傅一个徒弟,有没有擦出点什么火花?”
津哥依旧一张臭脸。
“火花没有,火气就有。”
尽管如此,他坐在我身后的时候,我感觉底气都足了。他不仅教我办业务,还教我跟客户相处的智慧。
“遇到来势汹汹的客户,讲白话的。你就全程用普通话跟他交流,越标准越好,还要假装你听不懂白话。客户普通话说不好,那些骂人的话过一遍脑子,就冷静下来了。”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他平时不怎么对客户讲白话。
“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客户你要哄他,有些要捧他,有些要吓他。”
他精通此道,所以到现在没有客户要投诉他,反而常有客户夸他。
有一次客户很刁蛮,问这问那,语气也不好。我让津哥下来帮忙,他还没走近,声音就传了过来。
“办什么神仙业务啊?”
他边走边放下卷起的袖管。
形势马上扭转了过来,客户问什么他答什么,像给客户出谋划策,还跟客户闲聊了几句。
“哦?这个啊,有时候是会这样的,系统问题,没事,我来试试。”
有一次客户一进门就大喊,给我拿号,转钱,大额的。
“这边机器可以转。”
津哥礼貌地说。
“我要到柜台转,大额的你这里可以吗?”
客户语气带着质疑,有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津哥倒是不卑不亢,慢悠悠地说:
“上次我在这帮客户转了几笔一千多万的,你超不超这个数?”
客户马上焉了,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嘿嘿笑着。
“不超不超,没那么多钱转,就几十万,你帮我转吧。”
遇到一些复杂的业务或者特别难搞的客户,我总希望津哥在场。
“有我在,你怕什么?”
只要他这么说,事情就稳了。
津哥对生活的态度和对工作的态度截然相反,他过得很随性。
他喜欢喝酒,经常一个人喝,也没有定量,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多喝几瓶,不过我没有见他喝醉过。当然有时他会叫上六七个朋友一起喝,觥筹交错,他也往往是搞事情的组织者。
他是个戏精,不去做演员真是浪费了。一有机会,他就会演经典的电影桥段,说一段台词。有时候莫名发脾气,可把我们吓坏了,看到我们惊愕的表情,他马上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
“又来了。这是装的。”
他经常像在发脾气,但这些都是演的,一旦被拆穿,他就挠着后脑勺憋着笑。
真正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只有一个表现——沉默。
有时候他拉着我们聊半天,有时候他大半个月不跟我们说一句话。
他说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容易亢奋,也容易消沉。开心的时候,想分享给身边的人。难过的时候,话都不想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候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干脆不说。
很多人被他这个怪脾气吓跑,我倒是觉得没什么,甚至羡慕他这种坦诚,不开心可以不开心,有勇气表现真实的自己。
可能文人都有自己的脾气。
津哥会煮咖啡,从磨豆到萃取。他还买了送外卖的包装,有时候他心情好,就煮几杯送到支行给大家,看上去像点的下午茶一样,口感则更佳。如果有幸看到他煮咖啡,他会一边盯着咖啡壶一边告诉你,多少克咖啡豆配多少毫升水,加热的时间要控制在多少秒之内,最后用湿毛巾捂住下壶可以加速萃取,很有匠人精神。
他声音很好听,这方面他从来没有谦虚过。他做过直播,也做过电台。他很经不起夸,但如果你夸他声音好听,他只会说声“谢谢”。
津哥挺多才的。他文笔挺好,写文写诗,平时说话也咬文嚼字,冷不防蹦一句名言或者诗,文绉绉的。据说写的诗登过刊,但是我看不懂,没有那个鉴赏能力,他自己也说写得烂,所以很少写。文章的话我比较喜欢看他写的故事,笔触细腻,字里行间带着温暖和温柔。
津哥今年最精彩的故事应该就是他的恋爱事故了,实在可怜又可笑。
我刚来没多久津哥就拍拖了,那段时间他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连对我们的态度都好得出奇。后来我请了个假,另一个新人搬进来的时候,我跟她说:
津哥人挺好,挺多话。
结果那天她问我:
你说的津哥跟我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吗?
原来新同事搬进来那天,是他失恋的第一天,一直黑着脸不搭理人。
我回来再见他,他已经变得沉默寡言,样子很憔悴。
一个月有多长?足够津哥谈个恋爱又失恋,也足够他的前女友再找个男朋友。
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觉得自己肯定有不可饶恕的过错。所以每次翻盘,他都会发现自己以前又错了什么。
公众号“小声心动”就是在他失恋后做的,他说太烦闷了,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意义,所以要多找点事做。他把他的故事发在了公众号上,我想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看了他的故事一,甜得掉牙,多美好的爱情啊。他把前女友形容得沉鱼落雁,气质与美貌并存。大家都说津哥是个很难喜欢上别人的人,很多人觉得他注孤生,好奇是什么仙女能把他收服。
“她的美貌救了她一命,要是她长得跟你一样丑,我真想打死她。”
他的前女友经常会来办业务,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想劝津哥一句:
你还是打死她吧。
跟津哥相处久了,我们也变得毒舌起来。
前女友长得算可以,但没有很好看。
为防止被打,我还是补了一句。
津哥郁闷得半天不说话。
有一次他又无端黑脸。
“我觉得做你女朋友挺辛苦的。每天担惊受怕,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心情不好。”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情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心情好。”
“你对前女友也这样吗?”
“不,我对她很热情很主动,她都还没见过我冷漠的一面,就已经甩了我,真是有先见之明。”
“那你挺活该的。”
恋爱一个月,恢复用半年。而他真正放下的时候,是前女友第二次带男朋友来办业务的时候。
第一次是七夕节后的第二天,前女友带着男朋友来了。我们以为那是她们公司的司机,结果这位“司机”挽着她的手进来的,而且开口“老婆老婆”地叫。那天他们来了,津哥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举止文明,但我觉得他心里想杀人。
“什么玩意儿?至不至于?至不至于带过来?至不至于找这么丑的?”
他们走后,津哥一边锤墙一边怒吼。
同事们议论纷纷,有说他被人绿了,有说前女友脚踏两条船,他只是备胎。搁在以前,谁都不敢说她前女友半句坏话。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一句话也不说。
前女友第二次带着男朋友来办业务的时候,津哥真的气炸了。而在这之前,每次前女友来办业务,他还是腆着脸过去示好。
“我确实做过一段时间舔狗。
她毫无预兆地开始冷暴力,一整天不回我微信,我很担心,打电话过去她说没事,也没有心情不好,说忙要加班。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跟她说你理理我吧,你这样我会担心的。她说我就是这样的,我很多朋友给我发微信我都不回的。我说如果你忙,你直接回复‘在忙’也行;要是你觉得烦,你回个‘滚’也行。结果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滚’。
分手第二天的晚上,我跑到她楼下等了两小时,结果换来一句十分勉强的‘阿津对不起’。
我每次见她都会夸她好看,发自真心的,我觉得很真诚。后来她告诉我,我笑着夸她的时候样子很贱,让人看着莫名生气。妈的,还不是你说喜欢我可爱。那段时间我上班早八晚八,中午基本吃个饭就继续干活,下了班打车到几公里外买个糖水再送到她楼下,还要装着一副可爱的样子,我容易吗我?我以为的可爱到她那竟然成了贱?
分手后每次见到她我都很难受,脸上云淡风轻都是装的,还不是为了跟她多说几句话。我跟她说有个动作可以消双下巴,她说我喜欢双下巴;我说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她说减肥;跟你的朋友喝个酒,她说戒酒。
向来只有我这么对别人冷暴力,真是报应啊,天道好轮回。”
我第一次见津哥真正发脾气,是前女友第二次带男朋友来的时候。他正在帮前女友办业务,火药味很浓,我刚好拿一叠传票给他,他直接甩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走开!”
我就觉得他莫名其妙,对我发什么脾气。
后来前女友的男朋友过来了,前女友绷紧的脸突然有了笑容,笑着让他男朋友在旁边等等,很快就好,手上还不忘做些亲昵的动作。
“我跟她说过我对这件事很介意,她答应过我以后不会带过来了,结果又这样对我,太欺负人了。”
“看来他男朋友并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我问她那男的知道我的存在吗?她没说话。她担心我动手打他男朋友,又担心她男朋友发现,瞬间变脸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津哥终于把她删了,再说起这件事,他也已经没了情感。
“渣女而已,不值得。”
前女友依然每个月过来办业务,她每次对大家都和和气气,看不出会做出那种事,我也看不出津哥会为情所伤,但很多事并不是表面的那样。
“他们说我这样很不像陈津。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的,更别说像不像了。”
津哥今年承受了很大的打击,从人格到眼光。
“一开始我怀疑自己人格有问题,现在我怀疑自己审美有问题。我入戏太深,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来教我成长的。”
“你担心过自己找不到对象吗?”
“我应该是个比较难搞的人,不想无端找个人影响我的生活。下一次谈恋爱,一定要找个三观一致的,起码要对艺术有一点点欣赏能力。我不想去到海边,我说大海好美,正想作诗一首的时候,旁边的人说这海死了好多人,那我肯定一脚把她踹下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