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幽灵子
我爸是个农民,但是个意气风发的农民。这不是说,他有很多钱,而是他在精神上,一直很自我富足。每当家里其他人想要生活更上一个层次,但欲望大于当前的实力,要奋起直追觉得累时,他就会跷起二郎腿,端着一杯茶,特别自我正确地说:“人嘛,知足常乐。”
嗯,他自己是蛮乐的,累的都是别人。

一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他那颗骄傲、安然的心到底从何而来。
他不是个喜欢说过去的人,但只要说起,他就特别意气风发,特别意犹未尽。过去我小,听的时候,立马变身迷妹,觉得我爸好厉害哦;现在长大了,听出一股子悲凉的味道。只有我妈,仍然半信半疑地崇拜我爸,认为只是世事弄人。
一般情况下,我爸会在酒桌上说过去。是这样开头的:我们只吃一碗饭,喝了二两酒的我爸,就不屑地说:“哼,你们这点饭量,要是换我以前,还不够塞牙缝。”
然后,他开始讲述自己上高中时,如何能吃,如何感受到怎么吃都吃不饱,饿死鬼一般。
他读住读,每天早上要吃四五个馒头。上午要上4节课,但上到第三节课,他就饥饿难忍,拿筷子敲碗抗议,在课堂兴风作浪。中午吃饭,自己那份伙食吃完,他还要发挥充分的爱心,吃掉同学吃不完的伙食。
他说起那个同学,满脸搞不懂的表情。说那男同学瘦弱如猴,面若林黛玉,小吃两口米饭,便娇弱叹息:吃不下了。老爸总是对其关怀备至,每次都将其剩下的食物一扫而光。
我见识过我爸年轻时惊人的饭量。网上有段时间流行一张拿电饭锅当碗吃饭的图片,我爸就能吃一锅……
当然,后来终究是老了,肠胃消化功能不如从前,现在他和我们一样,一两小碗就够了。但有时,他还想逞能,还想发挥年轻时的勇猛,要吃三四碗,结果就是吃完一直喊不消化,下一顿就没法吃了。
二
我爸第二个骄傲的点,是他骄傲于自己聪明,读书时成绩特别好。
他在我们村曾一度是个神话人物。朴实的劳动邻居们都讪讪地说:“这人聪明,读书行。”末了加一句:只可惜,命不好。
村里哪家电视机看不了了、手机电话打不出去了,都得找我爸。
我爸上高中时,被分配到尖子班,一直是年级前几名,被老师们各种夸,各种“宠”。可能因为如此,他就有点恃宠而骄了,有点得意忘形了。上课饿了,敢敲碗跟老师对抗,老师对他这个得意门生则又爱又恨,但还是爱多一点。
因为那时,没人怀疑过他将来会走向辉煌的人生。他还一度因为“调皮,但成绩又特好”,这样的“学霸”特质,而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
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得了,觉得不用认真学习就能考上一流大学。
所以,别人抓紧学习的时候,他就念叨着吃。别人晚上在被窝里复习的时候,他就忙着在宿舍制造歌声营造“咱不饿”的气氛。最后被宿舍管理人员逮住的时候,他也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责任:是我起哄的。
他不怕被老师惩罚,因为他已经得意忘了形。他只怕挨饿。那个年头,他总重复:好像永远吃不饱,也撑不着,总之就是饿。他总是对我重复那个年头他光辉的“狼吞虎咽”的形象。
然后是第二次考试分班,老爸就被从尖子班分配到了普通班。
可老爸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在普通班仍是最受器重的那个,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仿佛到了普通班,他更成了一个宝。因为每次考试,他都是普通班里的第一名。这下,他更有理由得意忘了形。
就这样晃悠晃悠着,老爸趾高气扬地来到了高考刑场。那时他们班主任预言:老爸会是全校数一数二考得好的学生。然后,成绩下来后,普通班上有一半人都考上了大学,唯独没有老爸的名字。他们班主任深受打击。
后来,老爸继承了光荣的祖业——修地球。在家挑大粪时,被他高中班主任碰见,班主任仍当着我的面夸他:你爸那时读书好得行哦,就是命不好,你要好好读哦,别辜负了你爸。就因为这样,我一直拿我爸当神话。后来才慢慢知觉,这个神话终究是个神话。
老爸虽然受了刺激,但仍然吊儿郎当。他老是不甘心地说起高考的事儿:“肯定是我的字迹太潦草,改试卷的看不清楚就打叉,看不清楚就打叉,其实我全做对了的。”我则点头表示默认和同情。
我爸一开始也不愿待在农村,就去考军校,考上了。结果爷爷不让去,说你去了地里的活儿谁干,死活不让走,老爸本就没啥上进心,就放弃了。后来要去复读,爷爷说浪费钱还浪费干农活的时间,老爸本来意志就不坚定,就放弃了。后来老爸想去外地打工学做生意,爷爷说你走那么远不管我们了吗?老爸本来就不想出门,就放弃了……
后来,有很多后来,有很多机会,都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好好的一个大学生苗子就这样沦为了一代农夫,成为村里的神话。
三
小时候,我爸教育我的口头禅是“狂妄自大”“屡教不改”“得意忘形”“真的吗假的”,我估计是他自身早年的经历形成了他这样的口头禅。
那句“真的吗假的”,是因为我老爱回嘴。
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小时候像个男孩,调皮透顶。我老是在挨揍,感觉我爸没事儿就要揍我。越揍越不服气,他说什么,我都要回嘴。他总是被气得炸毛,然后就要说一句“真的吗假的”,我才会闭嘴。因为再回嘴,就得继续挨揍了。
老爸脾气暴躁,狂妄自大,在家是横着走的螃蟹,到老了才开始帮我妈分担家务。
早年,沦为农夫后,他也没抱怨过,每天都很勤奋地干活。因为干活,他练就了一身彪悍的肌肉。曾为生计,连续几天挑着100多斤西红柿赶集去卖,路途4公里左右。后果是他如今有轻微的腰椎间盘突出。
他很毛躁,别人要用两天才干完的活,他一天就能干完。但一回家,他就是大爷。
炎炎夏日,一回家,他拖鞋一甩,有时本身是打的赤脚,就一屁股栽到竹椅上,把一双大脚丫搁在不远处的板凳上,背靠竹椅,神态悠闲,目光渺茫地打瞌睡,等老妈把饭做好端到他面前。我善良的老妈就钻进厨房,为一家两个大爷——老爸和我,那时妹还没有出生,生火做饭。
我老妈是后来才觉悟的,她一个女人,一样每天跟爸下地干活,挑大粪,凭什么回家他就是大爷,她还是保姆。
记得有一次,老妈罢工了。一家三口就这样咽口水比赛挨饿。老爸目不转定、纹丝不动地看电视;老妈平静如水,纹丝不动地看电视;我坐他们中间,察言观色,郁闷之极。
平时晚上八点的晚饭僵持到晚上十一点,老妈最后起身走向厨房,我以为她妥协了。一会儿,她端来两碗面,是我和她的。我假装不吃,以示对她罢工的抗议,但就那么一秒钟之后我端起面条狼吞虎咽。老爸以为老妈也给他下了面,只是服务不如往日一样周到,没有端到他面前。但他去厨房游荡了一圈发现竟然没有煮他的——
他气得头顶冒包,却不能再说什么。
越长大,越觉得妈妈是家里最无私的人。早年的爸爸,绝对的直男癌,绝对不做家务。我妈说,有一次是我激发了她的思考。
有一次,老妈和我要去走住长江那边的亲戚。早早地起床做饭,吃晚饭又要洗碗、给鸡鸭猪喂食,老爸却啥都不干,但过河的船就要来了。老妈心里气急了,喊爸爸帮忙,对方却纹丝不动。当她终于干完活儿,我和她奔跑到河边却错过了一班船时,她都快气哭了,我也气。我气的却不是爸爸,是妈妈。
我妈说,我当时一句话“打动”了她。当时妈妈在抱怨爸爸不帮忙,太懒了。我说:“不是爸爸太懒了,是你太能干了!”
我妈有点惊醒。说是从那以后,她就不那么“能干”了,如果爸爸吵吵,她就让爸爸去干。最近这些年,我爸勤快多了,家务活都要跟我妈一起做。
老了老了,他也越来越黏我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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