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变妆手艺
李天水双脚从水桶中踏出，将身子慢慢擦干，轻声叹了口气。他已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更记不清上回好好吃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他方才已吃了一大盘馕饼、肉干与乳酪，饮下一大杯甘甜如蜜的清水，在水桶中已快要昏睡过去，但他忍住了。他没有时间睡眠。他凝聚起精神，目光向四面扫去，忽然想起了沙雅的酒窖。
火焰碗下的绳索，通过一段二十余尺深的狭窄洞壁，直伸入又一间石室内。竟比那火坛石室更为深广。李天水顺绳滑下，落至平滑的地面时，一眼望不到石室尽头的墙壁。
此刻石室深处依然沉于一片漆黑，即便他面前的石壁上方，燃着一排六七根火炬。火光映出光滑如冰的墙面上，凿出了大小不等的四排方洞。那面墙很长，深入至黑暗中至不可见，墙面上的四排洞口却极方直，塞入了形制各异的木制、羊皮甚至铜铁箱子。恰似沙雅酒窖中，塞满窖壁的酒桶。
而李天水背后的那面墙壁上，却是凿出了一排拱洞，洞口有木门，一人高低。每个拱洞间隔五六步，仿佛是一排隔间。食物与浴桶便是自离他最近的那道拱门后取出的。随后高舍姬取了一口木箱子，将哥舒带入了那道拱门后。
他们进去该有两炷香工夫了，李天水方微皱起了眉，忽听那木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了。李天水转过了身，两眼忽然瞪大了。
门口现出了两个人。却是两个李天水从未见过的女子。稍前的女子，黝黑而结实，劲装马服下，身躯凹凸紧致，透出一股青春飒爽之气。一双大圆眼极有神，正忽闪着看向李天水。稍后一人，身段极高，婀娜体态掩藏于一袭联珠织锦曳地长袍下，只紫色帷帽后，仍可看出一双深蓝色的美目，长睫低垂，偶一顾盼，便是情意撩人。浑如一个美艳风流的西域贵妇。
李天水呆呆地看着这两人。他仍记得那扇木门是锁着的，门里应该绝不会有人。那两个女子亦不说话，笑嘻嘻地看向他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有趣。直至那马装女子捂着嘴快笑弯了腰，李天水心中一动，迅速盯向那贵妇的双目，那贵妇斜乜向他，眨了眨眼。李天水忽然也咧开嘴笑了，随即越笑越大声，仿佛便连眼泪亦将止不住流出来，好像看见了一件平生未遇的可笑之事。直至劲装女子渐渐不笑了，反皱起眉看着李天水。李天水又笑了许久，方擦擦眼，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那马装女子粗声道，任谁都听得出她是可以粗着喉咙说话。
“莫再将我变作女子了，”李天水仍在笑道，“两个女子已然够了，三个女子在汉字中的意思，实在不算太好。”
“哼，乃是你们、汉人之见，”那马装女子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但你且安心、你会是男人、从头至尾、如假包换的男人，”她顿了顿，“一个、你认识的、男人。”她的嗓音语调赫然竟是那高丽少女高舍姬。
李天水看了眼那高挑美妇挺起的“胸脯”，方又笑了几声，听闻她最后一句话，不由呆了呆，道：“谁？”
那高挑美妇忽然抢先开了口，那语调如马蹄落地般干脆利落，只能由像哥舒道元这般的男子吐出，“萧钧。”
※※※
李天水看着深嵌于石壁内琉璃镜中的自己时，忽然笑不出来了。
他真的看见了“萧钧”。
他原本走进这道拱门后又有些想笑。拱门低窄，门后的洞窟亦不大，四壁间最多仅能容下七八人，却在艳红的花蔓纹拼毯上，摆了一个鸟首银制香炉、一个兽纹镂空银暖炉，一张乌木矮几靠在拱门对面石壁上，打磨得极平滑细腻的矮几上，是一个木雕精致的髹漆妆奁台，两道艳红的云纹小门已打开，扇形般抽出了四个小屉，屉中满是大大小小的圆盒子，他看出是些粉盒子。却仍有许多李天水从未见过的精细银制妆具。仿佛还有一个细长柄银刀，却不及寻常匕首三分大小。故而，在高舍姬拈着那小刀，为李天水一点一点修眉时，他又忍不住笑道：“你方才将那些粉末盖住那条刀疤，是为了在额头上重画一条么？”
但此刻他已完全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真的在镜子中看见了一个“萧钧”。秀逸的面颊、萧散的眼神，以及那嘴角略略挂起，好似浑不在意的微笑，竟与那日萧钧缓缓自洞中走出时神似。
不到半刻钟工夫，那高丽少女在这狭小而华贵的洞窟内，竟施了魔法一般将他变为了另一个人。李天水已彻底怔住。这世间的奇异复杂，又一次越出了他的想象。
高舍姬在他身后等了半晌，忍不住道：“看够了么、时辰已不多。”
李天水抓了抓发辫，他坚持令高舍姬留下这头发辫，勉强笑了笑，道：“这形貌……还能改回来么？”
“自然、容易很多。”高舍姬微笑道。
“我大约能猜出你为何将我变作萧钧。但你是如何做到这般地步的？”李天水终于转过身，顿了顿，又道，“这门手艺，可是那波斯公主教授与你？”
“猜对了，”那高丽少女迅速道，“唐家盯得紧、公主出行、须得改装。”
李天水微一愣，随即会意。唐廷对西域各国旧王族并不全然放心。他将话头转了回去，“眼眸亦能修改么？”
“自然不能。”
“为何看去却与萧钧神似？”
高舍姬眨眨眼，神秘地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唐家贵妇、何以爱画眉？”
李天水又是一呆，“却是为何？”
“眉形、眼睫、略一变、双眼看去、便将大不相同。”高舍姬笑道，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
“面颊呢？”
“全赖这些、脂粉药水、神奇的效用、修饰头面相貌，”高舍姬指着木屉中的大小粉盒，笑道，“况且、你与那人、面形神态、本有几分相似、只更瘦长些。”
“他神情却比我冷淡许多，”李天水叹了口气，看着高舍姬的两排白牙，忽道，“但你本不必改变自己的形貌。”
“这便是、我的真容，”高舍姬淡淡一笑，“你先前所见、是我的改妆，”她顿了顿，轻声道，“我原先的样貌、在高丽的样貌。”
李天水皱紧了眉，看着这个爱笑的少女，忽然心头一震。原来他之前见到这少女的容貌，皆是她以极烦琐的妆容，来留住她国亡家破前，那个贵族少女的样貌。
命运巨变后，李天水想象她的容貌已发生了多大的改变，李天水已无法想象。但她却依然在笑。
门外忽响起“咚”的一声。又有人落地了。舍姬扬了扬眉，“该走了。”
“艾厄达？”李天水平稳住心绪道。
“是、他带着我们、走过峡谷。”
“然后他独自回来？”
“是。”
“亦带我们走出这座山脉？”
“不，从这山口、穿过峡谷、魔鬼居住的峡谷、至雀离关。”
“可是山脉还很长，而我们身在山腹中。”
“滑出去。”
“滑出去？”李天水又是一愣。
“你行囊在？”
“背上。”他抖了抖身上的猩红色羊毛披风，为修饰身形，舍姬将他鼓胀的行囊裹入披风下。
“好、裹紧毯子。”她俯身揭起了脚下的那块拼毯，极柔顺地一卷，便将身躯卷入毯中。李天水困惑地看着她，但照做了。
高舍姬一手于衣襟处捏住毯子，一手伸向那矮几，用力一推，推出数尺远。矮几与妆奁台后的石壁上，忽然现出了一道拱门，却更为低矮，只半人高，舍姬弯了腰，在那银制门闩上转了几转，随即一拉，门闩便拉开了。随后她轻轻推开了拱门。拱门后是一条深邃的黑洞，深处微微闪着火光。李天水定定地看着那洞口，好一阵，忽道：“是从这洞口滑下去么？”
“是，”舍姬看着他道，“你先下么？便如那日、下井之时。”
“裹着毯子滑下？”李天水转过头，笑了笑。
“裹着毯子、滑下。”
“有趣么？”
“很有趣。”
李天水便不说话了。他躺了下去，躺在那洞口，回头望向她道，“怎么滑下去？”
“闭上眼。”李天水依言合起了眼，随即便觉双肩被猛地一推，整个人便迅速滑了出去。仿佛一瞬间滑向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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