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天空。”

一

在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星期，我准备搬家了。

家里给我安排了出国深造。我像个麻木的机器，严格遵守着父母下达的命令，然后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收拾东西时，我才发现这个住了快两年的小屋子藏着数不尽的杂物，我尽量挑出还用得上的或者有纪念价值的物品。

整理卧室的时候，我把那个接近两米高的大衣柜翻了个遍，将里面的东西全搬出来。突然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我瞧见衣柜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放了一个体积不大的纸箱，外层被黄色胶带层层包裹，还留下了我当初幼稚的笔迹“禁止查看！”

我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盯着那箱子有一会，我倾过身子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拿来美工刀，将外层那些贴得严严实实的胶带给划开，然后轻轻地打了开来。

我依次取出了马克杯、一条项链，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底下放着一本书，是泰戈尔的飞鸟集，虽然压在箱底快两年了，但书封看上去还很新，毕竟从拿到这本书起我就没看过。如今拿在手上，我随手翻了翻，突然一张卡片从书本里掉了出来，我诧异地弯下身子捡起，卡片很薄，夹在书中也完全感受不到。卡片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串数字，看上去像是一个电话号码。

联想到这本书的由来，我对这串数字忽然间有种莫名的感觉，是隐隐的期待吗，还是淡淡的苦涩。

二

大二那年我交往过一个大四的师兄，我已经忘了叫什么，甚至我都想不起来他的长相。反正我是那种对待感情持无所谓态度的女生，基本上来者不拒，告白了我就答应，厌倦了就分手，每一段感情都很难坚持三个月。有一阵子我特恶心这种活法，但第二天我依旧会故伎重演。

那师兄和别的男生不同，他好像陷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是，他相比于我，或者相比于我以前交往过的男生，他好像过于认真了。所以当我提出分手的时候，他有点接受不了。

好吧，并不是有点，听说他当时跑到男生宿舍顶层，扬言要纵身飞跃，反正当时闹得挺大，那师兄天天跑来堵我，求我复合。我被他缠得不行，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把他带到局里教育了几句，听别人说他在警局里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突然觉得分手这个决定太明智。

可别人不这么想。那时候很多人都指责我，对我指手画脚。学校论坛上时不时有人对我进行含沙射影的人身攻击，有时走在路上还会给骂婊子、贱人。

那天下午我走在去饭堂的路上，路边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

“你是刘宇安的前女友对吧？”眼前的男生留着个寸头，人高高瘦瘦的，谈不上帅气，但很干净。

听着这话，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怎么？你也是来谴责我的，这回又想出什么新名词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指责你的，也不是来说教的，我是来替刘宇安和你道歉的。”

“啊？”

三

我和他坐在校外不远的咖啡厅，前几分钟的一段自我介绍里，我知道了他叫郭恒，刘宇安的舍友，同样是大四的师兄。

“正如我一开始说的，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我知道因为宇安的胡闹你现在被人误会，声誉受损。”

“诶！打住！我那方面可没问题！你都听谁瞎说的啊！”我有点不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啊？哪方面？”郭恒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就……就你说的那个，生育啊，谁说我生育有问题了！我将来还要生一个足球队呢！”我觉得和一个男的谈这个有点羞臊。

郭恒张着嘴看了我半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我说的是声誉，你的名声和名誉，你想到哪去了！哈哈，逗死我了。”郭恒抿了一口咖啡，嘴角的笑意丝毫不减。

“我以为呢！那玩意啊，我才不在乎呢，他们爱怎么骂，爱怎么想我，我无所谓，我自己没做错的事我心里清楚就可以。”我因为搞了个乌龙有点尴尬，脖子都红了。

郭恒放下咖啡，定定地看着我，忽地吐出一句，“真没想到，你倒是心胸宽阔乐观的女生。”

顿了顿，他调整好坐姿，“其实不怕你生气，一开始听到你这号人物，还真都是些流言蜚语，不瞒你说都是不好的言论，我虽然不习惯人云亦云，但是大家都这么说难免影响我对你的第一印象。那就是差。”

见我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他在谈论的是与我无关的人，郭恒继续说道，“宇安这人我清楚，死脑筋。你可以说他专一认真，但是过度了只会让人觉得压抑。像这次这件事，很明显就是他的心性不成熟，这方面比起你可真是差了不止一点。”

我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却似乎认同了他的赞赏。

他微微一笑，“这事闹开来后，我一直很好奇你会怎么做，但出乎意料的，你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到处据理力争，没有和那些辱骂你的人撕破脸皮。我觉得你很成熟，也很大度。让我萌生了来见一见你的想法，我想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眯着眼，盯着他一直翘着的嘴角，“我可以认为你在搭讪我吗？”

郭恒笑了开来，摇摇头抿了一口咖啡，“我这是在表白。怎么样，要不要做我女朋友试试。”

我心跳快了许多，有点错愕，但当下还是挑了挑眉头，靠着沙发椅看着他，“如果分手了，你应该不会也要学他跳楼吧？”

郭恒放声大笑，“哈哈，你真的很有趣。放心，我会尽量不让那种事发生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所说的那种事，是指跳楼，还是分手。

四

我和郭恒在一起后，性格变了许多，他对我很好，时常迁就我，也改正了许多我不知道的小毛病。

那时候他已经在上班了，在公司忙了一整天，离学校又有点远，往往回到宿舍就仰头大睡。我和他商量了，在离他公司不远的地方租间屋子，我也从宿舍搬过去，他也同意了。两人就这样呵护着属于我俩的“小家庭”。

他很喜欢看书，周末不用上班时，他就喜欢搬来一张躺椅放在门口，然后偎着暖阳，躺在椅子上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不厌其烦。我并不埋怨他不趁着周末陪我出去玩，我宁愿他花多点时间去好好休息一下，像这样能陪在他身边，我摆弄着电脑完成设计作业，他在我眼前看着书，阳光洒在他身上，有种温馨的晃眼，便足矣。我们买了一对情侣马克杯，我杯子上印着红桃Q，他的则是黑桃K，他说我们俩是王和王后。看电脑累了，我就去浇浇花，喂喂鱼，起身给他倒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有时候趴在电脑前睡了，朦胧中能感觉到他拿来毯子披在我身上，醒来会发现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写着让我早点休息的贴心的小便签。晚上睡觉时，他会紧紧抱着我，给我充实的安全感与满足感，我常常想，我大概是把往后想度过的几十年时光，都提前预支了吧。

和他在一起后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是周二，他还得上班，我上完课准备去买个蛋糕，却发现他捧着一束玫瑰花站在教学楼门口，很多路过的学生都在看，我强忍着内心的躁动走了过去，声线颤抖地说，“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今天可是我媳妇儿破蛋的日子，领导一听立马就给我准奏了，吩咐我马不停蹄地来接你去吃饭。”

我听着他一顿吹嘘，不屑地撇了他一眼，但心里却暖暖的。他收起玩笑的神色，迈步朝我走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是一条项链，我能看得出不便宜。

他转到我身后，亲手为我戴上，链子扣上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他温润如风的气息，“媳妇，你真漂亮。生日快乐。”

我的眼泪顿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回过头扑在了他怀里。他大笑着，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嘴里念叨着，“哭啥啊，多喜庆的事儿啊！”

后来我知道，那天他请假领导不给批，他旷工了一天，第二天领导口头批评，并扣了他一个星期的薪资，而那条项链，预支了他大概两个月的工资。

五

“这本书是什么意思？”我眼角还噙着泪，声嘶力竭地朝着他吼。吼完用力一甩，书本被抛出几米远，重重摔在地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转过身朝那本书走去，背对着我弯下腰去捡起书，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缓了缓又从口袋里拿出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然后重新走向我，将书递给我，“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书，我将它送给你。以后一个人好好生活。”

我捂着脸抽泣，他抬起手想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可手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叹了口气，便朝登机点走去。我瘫软在地上，地上很凉，我哭成泪人，感觉世界仿若寒冬。

公司看重他，想调他去美国的分公司，他自己也深知去国外发展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安排。他不敢让我等他，也不舍得让我等他。

分手之后我整个人性情大变，我好像直到这时才真正体验到失恋的滋味，之前那些小吵小闹的恋情仿佛过家家般，我也好像能体会到刘宇安的心情了，我也好像理解了他的过激举动，我突然没那么讨厌他，因为我才知道，当你用尽真心去经营一份感情时，失去它的那一刻，是有多么的撕心裂肺。

他走后我还住在小屋子里，却把他的一切痕迹都抹除了。我把那对马克杯收起，摘下了项链，也把临走时送我的飞鸟集藏在了箱子里。我只怕见到任何有关他的东西，我都会莫名其妙地哭出声来。

六

“Hello？”

电话接通后响了几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听着那熟悉却陌生的声音，捂着嘴强忍不哭出声。

“Hello, who's speaking, please?”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你还好吗？”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我也不急着追问，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你呢？过得还好吗？”

“你还没回答我呢。”

“嗯，我过得还好。”

“我也是。”

我手里摆弄着那张卡片，原来在卡片的背面，还写着一句话，“我是一只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天空。”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句话，眼眶里的泪水打转个不停。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似乎也在控制着情绪。

我对着半空不停地点着头，嘴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你毕业了吧？”

“嗯”

“有打算考研吗？还是说开始实习了？”我能听出他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自然。

“不，我改变想法了。”我手里攥着手机，对着半空轻轻地摇头。

“嗯？”

“我要去找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接着响起他柔和的声音，我甚至能听出他笑了。

“嗯，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将那条许久未碰的项链戴在脖子上，阳光下它依旧闪耀着迷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