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凡很讨厌美黛子
如果非要说讨厌她哪一点,陆凡也说不清......大概是讨厌她总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等着自己,讨厌她给自己做的便当,讨厌她有事没有总喜欢来自己家找自己玩。每次美黛子来找他的时候陆凡都不给她好脸色,大叫着让她滚,她不走的话甚至会动手推搡她。
“我讨厌你!”每当这时陆凡都会对美黛子大喊,美黛子都会强忍眼角马上要流下的泪水逃走,为此陆凡的爸妈教训过他很多次,只是这依旧改变不了陆凡对美黛子的态度。
其实无论怎么看美黛子做的事儿并没有什么敌意,甚至还有相反的意味在里面。只是陆凡是中国人,美黛子是日本人,这一点的差别就成了扭转整个事件的继成因素。
那个年代日本人对中国人有歧视,放在当时的政治立场来看这点并不令人意外,因为那时距离甲午海战过去不到三十年,三十年对于人来说或许是小半辈子的长短,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不过眨眼之间。日本国人正为击败了自己曾经的老大哥沾沾自喜。陆凡一家也是点寸,还赶上了日本左派在国内大肆宣扬战争胜利论,日本国的人们被这份言论洗脑沉浸在一份‘只要上战场打仗你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民族英雄’的氛围里,个个热血激昂的恨不得当即放下锄头扛起钢枪上战场,这种火气无处发泄,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在日本本土的中国人身上。
动手他们不敢,但是必要的白眼和明目张胆的欺辱是常见的,陆凡在日本学校就读的那几年就一直遭受这种待遇。教室里所有打扫卫生的活儿都是他的,体育课准备器材的活儿都是他的,实验课准备试管和试剂的活儿都是他的,这些活儿原本规定是学生们轮流来做,但是在陆凡的班级这些活都是陆凡的,没有理由,也不许不做,不许反抗。
这时美黛子总会准时的出现在陆凡身边,陆凡打扫卫生她就帮忙提水桶,陆凡搬软垫子和足球她就帮忙把垫子折起来,陆凡准备试管时候她就帮忙把试管一个个冲洗整齐,陆凡不和她说话她就一直保持安静默默干活,安静的像个漂亮的瓷娃娃。她一个势单力薄又是女孩子,她改变不了同学们狂热的思维,但是可以站在陆凡这边帮他干活。
慢慢的,美黛子在陆凡眼中也没那么讨厌了,相反的,他还会试着尝尝美黛子给他做的便当,还会在美黛子来找自己玩的时候一起玩游戏,甚至会在美黛子临时有事儿的时候在一起上下学的路上等着她。按他自己对他妈妈说的话就是:“反正赶也赶不走,索性就试试容忍她一下。”
他妈妈听完笑话陆凡说:“你这是想找给妈妈找个日本儿媳妇啊!”
“不会的,妈妈。我讨厌她。”陆凡也笑着回答。“这点永不会改变。”
妈妈的笑意更浓了,但他看的出来妈妈的笑中带着苦涩,因为妈妈和自己一样受尽了白眼,一举一动都写满了寂寞。
从那之后美黛子成了陆凡‘讨厌的朋友’,两个人会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会肩并肩走在路上时偶尔还会开心的大笑,偶尔两个人还会一起凑在天台上吃午饭,互相分享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菜,仔细这么看来,这‘讨厌的朋友’和普通朋友似乎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们之间聊天的话题都是美黛子提起的,陆凡向来是个好听众,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会默默听,听得很仔细,还会就听到的事儿插句话提个问题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听,只是他讲故事方面就弱了不少,这么一来,健谈的美黛子就成了两个人说话的中心。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听她的小嘴叽叽喳喳,就像个不知道休息的小夜莺。什么“邻居家的婆婆有一只黑色白爪的小猫啦”、什么“昨天吃生鱼片的时候爸爸调的酱油里芥末放的有点多啦”,这些都是平日琐碎的小事,但是从美黛子嘴里说出来陆凡总觉得那么有意思。
“陆君你知道山里的猫精灵么?”有一次放学的路上美黛子问陆凡。
“不知道。”陆凡老实的回答。“那是什么?”
“传说小樽旁边有一个樱花山谷,里面住着数也数不清的猫咪,它们都是有法力的猫精灵,会在樱花绽放的那天走出山谷,去帮助有困难的小孩。”说这句话的时候美黛子笑眯眯的凑近了陆凡的脸。“陆君,你觉得我像不像来帮助你的猫精灵呢?”
“那是童话故事,现实里没有猫精灵。”陆凡依旧老实的回答,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向来实事求是。
美黛子止住了脚步。
“唔,可是陆君......”身后的她发出了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动物的声音。
陆凡淡淡微笑了一下。“好了,该回家了。”他向后招呼道。
美黛子的确不像猫精灵,走在前面的陆凡抬起头,天一如往日般的蓝。但你却像猫精灵那样一直帮我,很可爱。
这些话他没有和美黛子说,一直没有说,因为他讨厌她。

二
对于美黛子这个人,陆凡说不出来究竟什么感觉,在陆凡所有接触过的日本人中她是最特殊的存在,不能说‘讨厌’就是特殊,对于隔壁卖草席的阿嬷和隔了半条街外卖咸鱼干的老爷爷陆凡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不像别的日本人趾高气昂,相反每次去买东西都会笑眯眯的递给一块五颜六色的糖。只是他们都特殊不过美黛子。
如果非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因为八月的那个夜晚吧。
那天是日本人的“盂兰盆节”,这个节日就相当于陆凡国家的“清明节”,无论什么人,无论远在哪里在那一天都会赶回家给家里的祖先扫墓。当然,让时隔几十年的陆凡响起时铭记住的并不是扫墓,而是那年盂兰盆节的烟火晚会。
盂兰盆节在晚上放烟火,这是日本的习俗,女孩子们会趁着这个时候穿着漂亮的和服,拉着小男朋友或者小姐妹,坐在安静的海边或湖边,观看几百乃至几千烟火同时绽放。
傍晚的时候陆凡才被美黛子告知这件事,虽然他对日本的节日不感兴趣,但在对方万分期待的眼神中他还是无可奈何的穿上了衣服。
“对了,我算你的什么?”在临走之前,陆凡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反正,陆君不算小姐妹。”美黛子满脸通红的回答。
.......
于是陆凡便让美黛子和他拉开距离。“不要离我太近,别让别人看出来咱们俩是一起出来的。”陆凡认真的对美黛子说。
美黛子顺从垂下头,修长的丹凤眼宛如两弯柳叶吊眉梢,黑色的披肩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划到耳边。“哈依。”她乖巧的回答,像一只听话的猫咪。
美黛子的表现也和她声音一样的听话,陆凡走在前面她就静静的跟在陆凡后边,离的不远不近。或许是盂兰盆节的原因,那天路上行人很少,耳畔也很安静,没有往日在耳边喧嚣的噪音,响起来的只有美黛子脚下“踢踢踏踏”的木屐声,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这若近若无的木屐声,那声音好像少女弥漫着紫檀香味的头发,撩的陆凡心尖痒痒的,迷迷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砰砰乱撞,马上就要鼓了出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烟花出现了,有烟花在很远很远的天边升起,先是几束颜色迥异的花枝,在花枝蔓延到了顶端之时忽然绽放了开来。
烟火晚会已经开始了,可两个人还没能找到一处安静的小河流。
木屐声又响了起来,回荡在陆凡大脑里甚至压过了烟花爆裂开的声响,美黛子踏着“扣扣”声走到了陆凡身边,仰起头......
“真美啊.....”
那一次盂兰盆节过去的时间太久远了,以至于多少年之后陆凡再度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那天她身上穿着和服是什么颜色的。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它将一个完整的记忆用‘时间’这个工具抽丝剥茧,最后只余留下残缺但却最重要的部分扔进贮藏室里。
对于陆凡来说,那天印刻在记忆中最深刻的中的便是美黛子扬起头看烟火的那双眼睛,那双如同最上等的琉璃经过顶级工匠抛光打磨的眼睛,透明,清澈,仔细看还有烟花在其中最剔透的黑色部分发出研研萦绕的彩光,那光如同钻石表面流转的火彩般,五色斑斓。
“陆君......”美黛子轻声呼唤。陆凡回过神来,烟花透出来的五颜六色的光浮在把美黛子的脸上,粉粉的光下能看清她白皙的脖颈,慢慢转向了这边。那双五彩斑斓的眼睛里透露着无法言喻的迟疑,每每欲言便被什么打断又止,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了,背影里绽放着烟花彩色的蓓蕾。
美黛子迟疑了好久,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陆君,你觉得我,怎么样......?”贝齿轻起,声音小的像是柔弱的绿茎在风中摇曳。
听到这个问题陆凡微笑了起来,他走到美黛子身边,把嘴巴凑近了美黛子的耳朵,用尽他最温柔的声音轻吐:
“我讨厌你。”
一颗巨大的粉红色烟花在两人头顶炸开,这是在附近某个民居放的烟花,陆凡的话淹没在了烟花爆炸的巨响中,但是话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陆凡勾住美黛子的下巴,在漫天的粉红色霞光中,在美黛子微红的双颊间,在其慢慢迷离的眼神中,轻轻吻了下去。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吻美黛子,硬说的话自己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吻她的想法,只是从脊柱里涌出来的冲动,像是一种本能,没人能控制本能。
“可是陆君......”在唇即将吻到自己的时候美黛子几乎是呻吟着把这四个字说了出来。
不过最终,她没有拒绝。

三
陆凡忘记了自己爸爸是在哪天死的,只记得那天自己与美黛子有说有笑的在岔路分口处分手后往家的方向走,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自己踏入家门的时候听见了母亲绝望的哭声。
妈妈告诉陆凡,爸爸死了。死在了日本人的拳头下。
那年,日本全国上下在左派的煽动下已经出现了‘积极战争’的狂热,军方加紧时间扩军,工厂开足功率制造军械,甚至天皇本人在公众面前振臂高呼:“圣战!”激昂的日本国人已经不满足在口头和眼神上蔑视中国人带来的快感,对中国人进行肢体冲突似乎成为了流行运动很快席卷了大半个日本。
阴阳割裂,纯粹的黑色因子灌入了人们脑中撕开了他们最后的底线,彻底沦为了野兽。言论多么恐怖,煽动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和工人高高锄头和扁担这些干农活的工具毫不留情的砸向爸爸的头颅,等妈妈听到声音来到前台时,爸爸已经断了气。
陆凡让妈妈报警,可妈妈只是摇头,脸上的表情已经说不清是哭还是笑。“报警没用,我报过了......”妈妈说。
“为什么没用?”
“警察说受害人是个中国人,最近死去的中国人很多,他们没法管。”
......
雨渐渐大了起来,当陆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雨中,雨越下越大,将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浇了个透心凉,雨中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匆忙的赶路,如此大的雨天没人愿意呆在外面,也没有人愿意理会陆凡这个狼狈的臭小子。
为什么?陆凡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一家只是为了躲避战火才来到日本开了家杂货铺,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从来没在秤上缺斤少两......况且大家都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普通人,为什么非要闹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
天色阴沉沉,雨水黏住了额头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雨中抬起头,稚嫩的嗓子吼出野兽般的三字咆哮。
“凶手!”那时候陆凡就愤恨的告诉自己。“所有的日本人都是杀死自己爸爸的凶手!”
那是日本的某一个雨季,在整个日本不算悠久的历史中稀松平常,某个少年刚刚温暖起来的心,在那场雨季里被雨水浇的冰凉。
之后,陆凡断绝了除学校外所有与日本人的联系,因为他们都是他的杀父仇人,对待仇人没有任何必要去联系。除了美黛子......对于这个自己冲动之下吻下去的女孩子他实在说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觉,但可以明确的是自己对她的感情里没有仇恨,只一如既往的“讨厌”。
只是他一样拒绝了美黛子的便当,拒绝了美黛子一起上下学的邀请。在某一个休假日时美黛子来找自己玩时明确告诉她:“我讨厌你。”
“可是陆君......”
“我讨厌你。”陆凡冷冰冰的重复了一遍,把拉门狠狠扣死。
门外美黛子好像在啜泣,过了好久好久她才离开,门内的陆凡倚着门长叹,不得不这样,那个年代的日本只要和中国人挂上关系无外乎就是侮辱和轻蔑,这么做也是在保护美黛子。
只是在保护美黛子,仅此。
那之后很久很久的时间里,陆凡都陷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沌状态,以至于往后的八十多年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怎么费劲寻找、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捕捉这段时光的丝毫碎片。那段记忆似乎直接被大脑的保护机制丢进了垃圾桶里又被垃圾车运走不知所踪,无论怎么想只能想到一片空白,无论怎么回忆只能觉得浑浑噩噩,放首望去一切都像果冻那般浑浊的透明,却摇摇晃晃。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消耗着陆凡的青春,直到......
四
1936年2月26日,日本举国上下都陷入一种濒临癫狂的状态,关于执政党的报纸和消息随着报童和嘴巴如风一般传开。
日本二二六事变,军国主义左派分子掌实权,日本陆军彻底被其掌控在手中。虽然并未对中国直接宣战不过不管是军队还是百姓都能嗅到随着战争一起即将燃起的硝味,于是大型撤侨行动,开始了。
行动由当时中国的航运巨头“民生航运公司”发起,他们出船,各个商业巨贾负责通知侨民和接济饭食和住处。所有的在日华侨都被通知返华,陆凡一家也是其中之一,得知这个消息的陆凡只是轻蔑的笑了笑:因为战争所以要撤侨,耗资巨大的工程伟业,足以在历史留名。多么伟大多么无私的举动啊!
可爸爸死的时候你们在哪?
这不是陆凡矫情,毕竟他的父亲真真正正的死了,变成了一抔灰装在了盒子里,很轻很轻,却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况且他也只能这么发泄似的笑笑。
不过也好,至少还能离开这个疯了的国度。
回华的日子终于到了,陆凡和妈妈早早的收拾好了东西向横滨港出发,按照口信上说在那里会有“民生货运公司”的大轮船,那是民国第一家海上货运公司的轮船,‘自强号’,从英国购进,是国内吃水量最深的轮船。
果然有艘船,孤零零的停在岸边,穿着脏兮兮的水手服的工人拿着纤绳一点点的把船向内拉扯,固定在岸边。横滨港是著名的大港口,全世界的轮船都曾在那里停泊过,它们的旗杆上飘扬着星条旗、法兰西三色旗、米字旗、德意志三色旗,各色旗帜在这里轮番出现又消失,青天白日旗的出现是第一次,也仅仅出现过这一次。
柱着白色的铁栏杆,面前是那片自己度过了很多年却对其没有感情的土地,有闲的没事的日本国人来港口看闲嗑儿,他们无不带着奚落的眼神陆凡已经司空见惯,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即将被自己击败的手下败将,尽管他们中的有些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上战场。
陆凡合上了眼睛。这就是片疯子的土地,这片土地遍地都是疯子、军人、杀人犯。好在自己即将离开。
唯一的遗憾......嗯——陆凡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倩影。
“陆君。”那个倩影冲自己喊。“陆君!”
陆凡猛然惊醒,思维中不应该存在真实的声音,因为倩影成了真实,她招手冲轮船方向大喊,边喊边向这边奔跑,最后停在案台最外沿的地方。
是真的美黛子,她毕身校服满脸是汗,小脸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气,纤长的黑色长发粘在她脸颊两侧,一看就是在学校得知消息之后匆匆忙忙跑过来的。
“陆君!”美黛子仰起头冲栏杆边的陆凡大喊。
“你来做什么?”压抑着内心说不出来是惊讶还是惊喜的思绪,陆凡板起了脸。“我不是说过了么?我讨厌你!”
“陆君......”
“我讨厌你!”站在甲板隔着白栅栏陆凡高声冲美黛子喊出这句话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听不懂吗?!”
“可是陆君!!”美黛子大声喊叫,这点出乎了陆凡的意料,这根本不符合她的性格,每次陆凡一说讨厌她美黛子都会默不作声的走开。她呼喊之后好多人都向她投去了目光,她顿时萎了下来:“可是陆君......”
好时机。
“你们日本人杀了我的爸爸,杀了我爸爸!你懂么?!中国人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之间只有仇恨!仇恨你懂吗?!我不需要仇人来为我送行!你滚吧!”陆凡见时机成熟大吼着说。“滚啊!!”
这些话他憋了好久,此时不吐不快。只是他针对的不是美黛子,他怎么能针对这么单纯的女孩?只是让她回去的借口罢了。他针对的是底下所有的日本人,针对的是那些可恶的凶手!
“陆君!”美黛子大声反驳,接着她努力喘气,像是再往胸膛内挤压勇气,直喘了好几口才开口。“请你听我说!”
“我清楚我们国人对你的家庭做出了十分恶劣的事情,但那不是我做的,如果是我我根本不想和陆君所在的国家为敌!我清楚陆君你不可能再相信我这个罪人,我也不乞求能得到陆君的原谅......可是陆君!”美黛子竭尽全力的低着头呐喊着,场面一片寂静,喊完之后她抬起了头,陆凡看见她在笑,笑的很晶莹,洁白的皓齿犹如盐晶,只是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眼边滑落。她哭了。
“可是陆君……”

美黛子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直击陆凡的大脑,将他里面所有混沌的阴霾震荡个干干净净。
‘可是陆君,我喜欢你啊。’少女懵懂的心思在这一刻展露无疑。怪不得她会帮你干活,给你做便当还找你玩,她甚至没有拒绝你冲动之下的吻......一切的一切原因是因为她喜欢你!她喜欢你,仔细想想看,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你,从开始给你讲猫精灵山谷的时候就喜欢你,她是个羞涩的女孩,所以把喜欢你的话隐藏在一句一句的‘可是’之中,欲言又止。
但是现在这个女孩不愿意再欲言又止,不愿意隐藏,她把心中最真诚的东西捧出来,指着其中最炽热的地方给你看。可你......你这个笨蛋你以为你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断绝了和她所有的联系,你根本就不清楚美黛子怎么想的!她不怕外人的侮辱和鄙视,不怕世人的低俗言语和行动,她最怕的就是你讨厌她啊!
忽然间,陆凡心里的某个地方动了一下,那个微妙的搏动像是启开了阻塞泉眼的石头,看不见的暖流汹涌而来将他由内而外的淹没,而后骤然之间,所有的暖流都四散沦为了心痛。
不是实质上的痛楚,而是那种麻酥酥的痛,陆凡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内心有什么很脆很脆的东西,猛然间碎掉了。到底为什么?陆凡不明白。他从未明白,这种东西其实早就埋藏在他的心里,从美黛子一次次的帮他干活开始,从他接纳美黛子吃下她送到嘴边的饭开始,从两人肩并肩走在上下学的路上开始。
可他从未明白,却把这种感情兀自命名为了‘讨厌’,又压在了心底封锁着不去触碰它。你这个无敌混蛋的大白痴!你从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从未!
“喂!美黛子!”陆凡忽然喊住还在哭的美黛子。“谢谢你。”
美黛子止住了哭泣站了起来,泪痕还印在白粉的脸颊,哽咽让她不时一颤一颤的像个难过的兔子,但她还是努力向陆凡微笑:“没关系的,陆君,我......”
“不,我必须感谢你,不过感谢的不是你来送我,而是你让我忽然意识到......像你这样漂亮女孩子的感情就应该得到回复,所以你听好了!你听好了美黛子!”陆凡双手并拢扣在嘴边像个喇叭,他用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发出最磅礴的声音。“美黛子!我喜欢你!!”
哽咽,在这句话之后更加严重了,美黛子眉头已经扭曲成了“山”字形,那是为了压抑强烈的情感冲击的下意识举动。“你是认真的吗......?”这句话已经不是在说,已经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但是陆凡听懂了。
“是真的!”陆凡大喊。“松雪美黛子同学!我喜欢你!就像喜欢在我们国家南方的春天里遇到的小鹿!之前我说我讨厌你都是骗你的!”
他接着喊道:“相反,我十分的‘讨厌’你!就像‘讨厌’总给我糖果的邻居大叔一样!非常非常‘讨厌’你!!不是之前的讨厌!你明白吗?!”喊完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痛楚忽然减轻了很多,相反,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取代了他心里所有的情绪,此刻他只想大声呼喊,冲眼前的女孩大声忽然,喊什么都无所谓。
“我也是......陆凡同学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美黛子也跟着大喊,声音已经压抑不住她的哭腔,陆凡的话让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我也是,这句话她等了多久,等了多久!终于在今天......这么心酸的被她喊出来。
“所以你听好了!如果战争结束我还没死!我就会来找你!不顾一切的来找你!哪怕是做木筏、哪怕是游泳过来!我也会来找你!!”
“可海里有鲨鱼!”美黛子大喊,她哭着哭着又笑了,没人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哭还是笑。
“那我就带一把枪,把鲨鱼都杀了!”
“除了鲨鱼还有龙卷风!”
“龙卷风不怕!我会学航海掌舵!避开它!”
“如果逆风呢?!”
“那我就游泳过去!那样再大的风都不怕!”
“......”
这些话在旁人听幼稚可笑,两个不过国中生大小的孩子却在这说什么“漂洋过海来找你”这种话,旁听者冷笑,说的那些东西太过虚假缥缈,不能为人理解。但他们其实并不需要理解,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别人理解与否与他们无关。
“所以!一定要记住我!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来娶你!中国人讲的那种明媒正娶!”这是开船前陆凡最后的话语,他说完的时候船已经收锚完毕,汽笛的‘呜呜’声代表蒸汽机开始预热。这时候陆凡忽然一个硬硬的东西砸中了脸。
他拿到眼前看,是一条项链。
“那是我最喜欢的项链!”在底下船岸边美黛子大声的冲陆凡呼喊。“留着它!到时候拿着它来找我!”
“我会的!”陆凡握住了项链坚定的对美黛子挥手喊。“一定要等着我!我没死之前不要嫁给任何人!”他似乎不放心,又重新大喊了一遍。“一定不要!”
“我不会嫁给别人!” 美黛子说,接着她垂下了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她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如果别人要娶我我就从这里游到中国去找你......”
她扬起了头:“不要担心我!有君在的城市,就是我爱的地方!”
轮船启动,深水锚从慢慢收回,固定在船身上,蒸汽从粗宽的烟囱口喷出,亘长的汽笛音堵住了所有人的耳朵,船,终究要开了。
“陆君!陆君!!”忽然间美黛子又恢复了元气,她双手合成喇叭在嘴边大声呼喊。“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我会等着你!永永远远的等着你!”
“所以陆君!”船,动了,蒸汽机不愧为现代人类的智慧结晶,功率强大的蒸汽产生的动能驱动着轮船以极快的速度向外行驶着,越来越远。
美黛子先是低下头,随后又抬起头来,这一回她满脸都是笑,她笑起来真的宛如春日里享受花香和嫩草的毛茸茸的小鹿,十分可爱,只是两颊边再度涌出的泪说明了一切。“さようなら。【音译:撒由那拉。】”
声音不大,和之前激动的呼喊声相比简直就是在细语呢喃,但是这句话的声音却飘过了轮船留下的粼粼水波到了甲板上陆凡的耳中,并不是声音真的到达,只是陆凡读懂了美黛子的嘴型,将她的声音还原在了脑袋里。
“さようなら。”陆凡淡淡微笑着,举起手冲岸边轻轻挥了挥。之前两人互相告白激动的像是即将死去的蜉蝣,激烈而紧张,只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即将终结。
现在真的离别了,告别台词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岸边在远去,连带着美黛子的身影也在远去,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动,一直保持着最后告别的动作,一直到对方消失在视野中最远的尽头。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陆凡,陆凡僵硬的转身,原来是自己的妈妈:“美黛子是个好女孩。”妈妈对陆凡说,又挤出一丝笑容来,笑里是说不出是复杂,所有的话都被妈妈听到了,只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陆凡。“......妈妈倒是蛮想让她做我儿媳妇的。”
“会的,妈妈。”陆凡木然的回答,陆凡的妈妈忽然发现她的儿子总是警觉着的眼中似乎丢失了什么东西,尽管他的确一直在看着自己却好像又没在看自己,空洞的目光捉不住一丝光线。接着他扭过头,看向了慢慢远去的陆地,从远处看还能勉强看清楚大陆海岸线的轮廓,然后伸出一只手,做出了抛的动作,他把某个东西抛回了岸边,永远的留在了这片令他复杂百位的大陆里。
“因为我‘讨厌’她。”说完,陆凡兀自走向船舱,在船靠近陆地之前再也没出过舱门。

五
美黛子的死讯,是妈妈从信上告诉陆凡的。
那时距离离开日本已经有五年,这期间陆凡参了军,从底层大头兵摸爬滚打了一路,五年后已经成了国民革命军第74师下属315旅216团的团长,这时他还不到二十岁,算是年轻有为。
接到信的时候陆凡还在南方驻守,久未回家忽然接到妈妈的信让他很开心,来自家人的信都叫作家书,家书里一般都有浓浓的乡味,这乡味总是让他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只是信里的内容让陆凡......拿起了配枪。
“去靶场。”他面无表情的对副官说。他的副官是个刚从军校里毕业的女学生,那个年代军队里有个女官都是件稀罕事更别提是刚军校毕业的,莫名其妙的就分配给了陆凡。
“吾儿:
上信你说要我注重身体,这点不必担心,家中一切安好,有日本军官时常来家中做客,只因母曾留学东洋。这点除外。
不过这也是此信关键之地。”
陆凡对着穿着军绿色的假人靶子举起了勃朗宁手枪,保险打开,扳机扣下,撞针工作良好。
“呯!”
“在说此事之前,吾儿请做好心理准备。
此番叮嘱,亦是为你好,然你却不见得很能明白。我若多加啰嗦,你必不肯依,如果年轻几年或许你还会哭。
美黛子死了。”
连续七发子弹脱膛,稳稳的击在假人靶子的心口、面部与腹部,陆凡没有说话,他把弹夹褪出,站在一旁等候的女副官默默的递上一条满弹弹夹。陆凡熟练的把弹夹装入、拉弦、上膛,再度抬手、瞄准。
“呯!”
“此事是日本军官与我闲谈时我提起的,母本不抱多大希望随口一提,日本虽比起泱泱中华乃弹丸之地,却依有三十七万七千九百七十二平方千米,以此条件之中熟识美黛子之人又来我民国侵略者本不该有。
但却偏偏有,一个军官在我问之后与我交谈说,是五年之前横滨港出名之美黛子么?他与其认识,是其不甚熟之友人,他言,美黛子已经死去。
死因是其父亲逼其嫁与一日本年轻有为的军人,因为战争期间军官家庭有食物与金钱的特殊补助,此补助将为其弟筹下娶妻钱,美黛子宁死不从,于是便真的死了——其父将其硬绑入花轿,在花轿经过横滨港时,美黛子趁所有人不备挣脱花轿跳入海中自尽,死前在向西方挣扎,有人言其似乎是在履行当初横滨港许下的某诺言。”
一发、一发、一发接着一发,陆凡木然的扣动扳机将子弹倾斜向面前的靶子,弹夹空了副官就递过新的,枪管热了就随手撇开接过副官的,在军营外难得一见的枪械在靶场这里最稀松平常。到最后陆凡抱起了一挺轻机枪,拉开保险,枪口对准假人,开火。
“美黛子的殡日就于不久之前,军官言:美黛子之父十分难过,为家中不能领食物与补助,其弟便无钱娶妻难过,其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女不肯听其话为弟嫁人,此乃女之大不孝,家门大不幸也!说罢,其饮下一盏清酒,将女儿之棺錞搬出祖坟,扔于乱坟岗,如不是美黛子之好友好心寻地安葬,其身与灵魂依旧得不到安稳。
此事本不该于战争之时与你言起,但凡儿,你是美黛子未来之夫婿,美奈子乃我未来之儿媳,凡儿有知情之权力,于言此。
望凡儿能尽早走出阴霾。
专此布复,即颂
母上
八月廿一夜
撞针在枪膛里发出清脆的叩声,弹鼓打空,陆凡转过头看向副官,副官却走上前摁住了轻机枪的枪口。“团长,靶场已经没有子弹了。”
“那就给我去调,从部队里调。”陆凡冷冷道。
“请您冷静。”女副官不卑不亢的看着陆凡的眼睛,两双黑色的瞳孔静默的审视对方半晌。“到底发生了什么?团长。”
“与你无关。”陆凡扔下了轻机枪说。
“带着情绪上战场于兵于你都是危险的。”女副官淡然的走到陆凡眼前,近的鼻子都快贴在了一起。“所以团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么?”她轻声问道。
陆凡抬眼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副官,对方的依旧以近在咫尺的姿态注视着自己,良久之后,他开了口。
他毕竟还不过二十岁,心智脆弱,还未到可以自己独吞痛楚的年龄。
“我一个朋友死了。”陆凡说。
“很重要的朋友么?”
“相当重要。”陆凡垂下了头。“我相当‘讨厌’她。”
“讨厌?”女副官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是。”陆凡点点头,随即他又抬起头来,望向了头顶的天,好久都不作声。
“我想,团长所言的‘讨厌’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讨厌。”少顷,女副官开口说。
“......的确不是。”陆凡说,接着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一直看着天,久久不曾移神。 “阿梨,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嗯?”
“我在想一座山。”陆凡说。
“一座山?”
“是的,你没去过日本可能不清楚。在小樽附近有一座山,山里有很多精灵变成的猫。”
“精灵变成的猫?”女副官皱了皱好看的眉头。“童话么?”她有点捉摸不透自己长官的脑回路。
“不是,这是真事,因为我以前身边就有这么一只猫精灵。猫精灵会在樱花盛开的那天走出山谷去帮助有困难的孩子。”陆凡垂回脖子看着女副官的脸。“现在猫精灵死了,那孩子很难过。”
“......”女副官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的向陆凡微微鞠了一躬。
这是对不起的意思。
“不必道歉。就像你说的那样,带着情绪上战场于人于己都是危险的。你没有做错。”陆凡长舒一口气。
“所以,团长现在心情好些了么?”女副官问。
“还可以。”陆凡笑了笑回答。
“对了,城中富商近日有消息称要举办一次烟花盛典,昼时请团长还有所有军中高官都前去‘青旗楼’一聚。需要我安排一下么?”
烟花?
“烟花?”陆凡反问。
“是的,烟花。听送请柬的人说是因为有富商曾留过东洋,在东洋过盂兰盆节,那个节日流行放烟花。”女副官冷冰冰的说。“虽然现在我们与日本国处于交战状态,按理说不应该批准这个节日。不过眼下时局并不太平,让他们放松放松也不错。”
盂兰盆节......陆凡背过身来走了几步。
“他们爱怎么折腾是他们的事,我们是军人,责任是保家卫国。今晚的宴席给我推了,顺便看看,连级以上的官员要是有赴宴的,就把他们军装给我扒了。”陆凡下令。
“明白。”女副官敬礼。
“哦对了,还有。”他又叫住了女副官,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银白色的东西,是一串项链,陆凡想了想,把项链给女副官戴了上。
“这是?”女副官有点不太明白陆凡的意思。
“这是我从前一个日本友人送给我的信物......”陆凡戴好之后退后了好几步仔细的琢磨,又走上前把项链摆在更好看的位置,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今晚和我一起去看烟花,这是命令。
“.....是,团长,如果您想的话。”女副官敬礼,接着她低下头摩挲着项链,开口:“不过恕我冒昧。这条项链......是猫精灵送给您的么?”
“不是。”陆凡回答。“猫精灵是我在日本最‘讨厌’的友人,我之前就说过了。至于这个送我项链的友人......”
他转过头淡淡的转过头来,女副官也在看着自己,如此之近。陆凡忽然想起多少年之前也是有这么一个女孩与自己如此之近。
在漫天的烟火盛开之下女孩吞吞吐吐的问出;“陆君,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说话的时候脸色红的像是天上炸开的红霞。
当然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我讨厌你。”语气十分的温柔。
莫名的火从心里一直燃烧到了喉头,哽不出的硬物卡死在了陆凡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想,我爱她。”

哽了许久许久,陆凡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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