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杀啊!”
这是清晨六点九十九分的绝望小镇,指针刚指向七点,手提篮子的老人们冲进超市。
录音机被踩碎在地上,依然不断播报着:“鸡蛋特价,鸡蛋特价…”
公交车。
“有没有一点公德心?晓不晓得礼义廉耻?也不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教你的。”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今年六十七了,凭什么非得给你让座?就凭你说话的这语气,不揍你都是好的了!”
“你个狗日的!敢不敢和老子比划比划?”老爷爷把一篮子鸡蛋放下,摩拳擦掌开始热身。
“比划就比划!”有座的老人也不示弱,两人扭打在一起。
派出所。
“为什么我说我是老人他不是呢,因为我今年71岁,退休了,他才67,正当年。年轻人给我让座不是应该的?”
“谁跟你说非得退休了才是老人,我孙子孙女都四个了还得给你让座,那我不是白活那么大年纪了?”
“两位大爷,都别吵了,相互理解一下,在这签个字各自回家吧。中午饭点儿女们找不到又着急。”
送走两位老人,刘警官抽了支烟,翻了翻生规局行下达的文件又摔在桌上:“他娘的,什么屁事都往派出所推!”
郊区。
余阳坐在床上,透过阁楼的小窗望着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对妻子说:“小的时候妈常对我们讲,带四姐逃生规的时候,四姐可喜欢趴着窗户往下看了,那会小轿车还不多,每过一辆四姐都会开心得叫起来,妈常说担心四姐在那间小阁楼里长不高,长大了不会说话,一转眼我外甥都好几个了。”
“别动!”新婚妻子正在给他剪脚趾甲,一手按住他的脚腕,一手端过红酒杯喝了一大口。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知道吗?你能一边剪着脚趾甲一边喝红酒,能采访一下您的心路历程吗?”
“这个很简单,你换一个方式想就明白了,我是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给你剪脚趾甲。”妻子拍了一下他的脚脖,“好嘞,剪完了。”
“你在干什么?”
“收集起来呀,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住在森林里的帝国,他们会把剪下来的头发啊,指甲啊都藏在大树下,这样一生都不会生病。”
“什么帝国?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阿思坦维尔亚特兰尼亚,翻译过来叫做‘无忧国’,你没听过很正常,我也是刚刚才听到。”
“想来真的很有意思,三十年前我爸妈因为生孩子出来逃难,现在我因为不生孩子出来逃难。凡此种种让我认定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
“黄昏了,好美啊!我好饿,咱俩谁出去买饭?”
“时光倒流三十年,如果我妈知道她东躲西藏换来的结果就是一个不愿意生孩子的我,会想些什么?如果她在生下第一个女儿时就能预知未来,也许此生会好过许多。”
“如果我们叫外卖的话,外卖小哥会不会怀疑我们?或者说外卖小哥就是民警伪装的,到时候一举把我们拿下?到时候你会不会挡在我前面大喊:‘放了我老婆,我跟你们走!’啊!真的好感动啊!”
“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把我爷爷一头牛拉走了,爷爷非但不难受还高兴地跳了起来。更有意思的是我的太爷爷,当时正在烧锅,听到人家来给他报喜,嘴一咧过去了。后面几天就是亲戚们来我家,先到东屋送钱,再到堂屋烧纸。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我爸了,长久以来我都忽视他的想法,实际上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住在云上的国度。那里的丈夫如果连续三句话不回答妻子,法律意义上他们就自动离婚了。”
“我带你出去吃,我们去吃烧烤,怎么样?”
“你不怕他们抓你啊?”
“不怕,只要你还需要我保护,我就什么都不怕。”
刘警官下班回到家,换拖鞋时看到躺在沙发上玩射击游戏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在客厅茶几上吃饭的?吃完了也不收拾,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快把你那头盔摘下来,把茶几收拾干净。”
儿子不耐烦地暂停游戏,收拾茶几。
“我说,你妈让你去那相亲大会你去了没?”
“没有。”
“为什么不去?”
“家里穷,去了有什么用?”
“哦,原来你结不了婚还是我的责任喽?你一个男人,不嫌自己孬,光嫌老子穷,不觉得害臊吗?”
刘济钢一声不吭地把碗洗好,回到客厅拿起自己的头盔,刚走向卧室听见父亲说:“我跟你妈没多少积蓄,但到你结婚肯定会都给你。你要是想晚点结婚那也成,但你总得干点啥,哪怕就挣五分钱,也比在家里强,这么大的人了,整天窝在家里玩玩具枪,连单身税都交不起,谁像你这样?你知不知道现在结婚要多少钱?光彩礼…”
“我不结婚。”济钢打断他。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会结婚。”
“好你个不结婚,你不知道不结婚是犯法的吗!”
“你不就是警察吗?明天上班顺道把我抓走吧。”刘济钢说完,关上了卧室门。
“你个兔崽子,你以为我不敢!你要真到了三十岁还不结婚,我亲手把你送进去!你给我出来!吃我的住我的,这么大的个人了,你看你有没有半点男人的样子,你要真打算不结婚了,明天就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我不养你这样的废物!”
门开了,济钢拉着一只行李箱走到刘警官面前,扔下一沓钞票说:“这是这两年的房租水电和饭钱,退房。”说完开门出去了。
刘警官又惊又怒,追出去冲着电梯大骂道:“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迟早要把你送进去!”
一轮中秋月,两个逃亡人~
亡命苦若何?烤素又烧荤。
余夕听完余阳欣赏完月亮后的深情朗诵连连拍手称赞:“好诗好诗!”一边说一边往他杯子倒酒,同时不断地把烤好的韭菜放到他面前。
余阳端起酒杯,摇了摇,感慨道:“圆满了!一场逃亡少了烧烤,就像一场青春少了堕胎。”
正在啃鸡翅的余夕问:“你堕过胎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以前我特别讨厌流产广告,他们竟然把神秘园的夜曲作背景音乐你知道吗?简直恶俗!还有那些动不动就堕胎的青春片,真的不忍直视,他们简直丢烧烤的脸!但是现在回想,那个堕胎不违法的年代太令人怀念了。我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拼命努力进入广告行业,专做流产广告,词我都想好了:‘堕胎吧,女孩儿们,生命短暂啊!’”
“这你就错了,越是现在这种动乱年代越是黄金时代,越是大浪淘沙越容易浑水摸鱼。譬如我们就可以去做堕胎生意,你敢不敢?”余夕开了两瓶啤酒,一人面前摆一瓶说:“80年代摆个摊子就能发财,你不敢。90年代买支股票就能挣钱,你不敢。00年代开个网店就能赚钱,你还是不敢。现在上天把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为什么你还要犹豫?”
“不愧是商人的女儿,在下佩服。但是80年代我还没出生呢,不能怪在我头上。”
“也对,但现在是你下决心的时刻了!五十年后回首往事,你是碌碌无为,还是了无遗憾,都取决于此时此刻。”
“那你会堕胎吗?”
“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
“啊?那就算了吧。”
两人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酒过三巡,余阳有点喝大了,端起酒杯摇摇晃晃问:“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家庭条件这么好,跟我一起出来逃亡图个啥呢?”
“我喜欢你,只有你把我当成一个人看。”
余阳一口把酒吐了出来,说:“这话就扯淡了,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哪个不把你当宝贝捧在手里?还有你那些追求者,排队都排到海王星,我估计你一声令下他们都能去肉身填海,抗击VTAS。”
“屁!才不是咧!他们无一例外,把我当成生育机器。其实整个社会都把女性当做生育机器,特别是像我这种二十多岁没有孩子的,老惨了~”
“是吗?二十多岁不是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纪么?”
“我X,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我看错你了余阳!”余夕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指着余阳。
“别激动别激动我错了,我自罚三杯行不行?”
“罚一瓶!”
“好好好罚一瓶。”
余阳开了瓶盖,咕嘟咕嘟一瓶酒灌下去,说:“其实一瓶和三杯是一样的。”
“其实,女孩和男孩也是一样的,二十多岁正处于青黄不接的苦逼岁月,但许多人故意扭曲这一点。我知道你们说的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纪指什么,无非是胶原蛋白啊,单纯可爱啊这些。但是,这些东西都是从男性视角评判的,站在女人的角度,在二十多岁这个决定一生的岔路口,却不得不在男性的审美意识构建的社会结构中艰难前行,稍有不慎就掉入万丈深渊,怕都来不及,哪里谈得上美好呢?”
“听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说了,我干了!”
“你呢?为什么不愿意生小孩?”
“我嘛,纯粹就是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充满痛苦,我没有资格把这种痛苦强加于一个没有选择权的生命。就像你刚才说的,其实男性何尝不是在各种压力下负重独行,无论是男女间互相的审视,还是社会对个人的束缚,背后都是基因在作祟。对于一个种族而言,生存和繁衍当然是第一要义,但对于一个个体来说,这种推石头上山的戏码太过残酷,我拒绝参演。”
“奥呦呦,小余,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呐,你这是犯罪晓得不?”
“不,我这是在革命。我要在我这一代,结束基因的暴政。”
“来,预祝你革命成功!你这个危险的无基因主义者。”
“谢谢,也祝你逃亡愉快,你这个丁克犯!”
“干杯!”
“等一下!你听,是什么声音?”余阳端起酒杯,竖起耳朵聆听。
“站住!”一个声音从万籁俱寂中传来。
“是警察!”余阳说。
“对,警察在抓小偷!”余夕开心地大叫,“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万一是杀人犯呢?”
“不,我估计是不愿意生孩子的歹徒!”
“对!是狗日的丁克犯!我们去帮警察抓住他!让这种拖累人类繁衍的人渣败类受到法律的制裁!”
两人兴奋地追了过去,烧烤摊的老板见两人没有付账,也追了出去。正在吃烧烤的众人看热闹时,一个人突然喊:“我认识警察追的那个人,那人是走私避孕套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呢,里面装的肯定都是!他们肯定是去抢了!”
烧烤固然美味,但总没有避孕套与夜晚更配。烧烤摊的众人闻风而动,在大街上迎风狂奔,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抢避孕套的消息就传满小镇。
卖避孕套的贩子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躺倒在一个死胡同。在众人拿着火把喊打喊杀之时,他第一次从道义上对自己做的事产生了动摇。他想起牧师按着他的头对他说的话:“一个避孕套阻止一个生命的诞生,你自己算算,你阻挡了多少生命降临世间。”
贩子看着潮水般涌入巷口的人群,起身用脑袋朝墙用力一撞,死了。
很快冬天降临人间。料峭的风吹过西部广袤的平原,一辆拖拉机缓慢地行驶在坚硬的路面上。余夕掀开头顶的草,扒着车框着迷地说:“好美啊!”
天地婆娑的西部对余夕有着与生俱来的诱惑力,更何况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像电影一样藏在装满杂草的拖拉机里逃亡,她快乐得像一只鸟儿,只想在这辽阔的天地间自由翱翔。
车停了,两人向师傅道了谢,从车上跳下来,坐在一个垄头看夕阳落山。
余夕托腮说:“也不知道追咱们的那帮警察有没有这样的好眼福。”
余阳说:“我听说丁克入刑法了,如果逃逸的话三十年起判。”
余夕依然目不转睛,紧紧盯着天尽头:“那又怎样,能看到这么美的夕阳,就算死也值了。”
“夕阳无限好,只因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余夕笑着转过头,“我是夕,你是阳,咱们俩在一起就无限美好。”
“哎,你还别说,咱们俩能碰见真不枉费双方父母辛辛苦苦取名字。”
余夕头靠在余阳肩膀说:“完了,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我们这算爱情吗?”
“算吧,如果你不愿意当我闺女的话。”
“按你的说法,我们的感情是不是也是基因的圈套?那也说不通呀,你又没钱长得又不帅。”
“这说明你战胜了基因!我就不行了,虽然不打算生孩子,可还是喜欢漂亮的你。”
“少贫了。”余夕抬起头,拍了余阳一下,说:“哎,你说,读者都是来看我们逃亡的,我们只在这谈恋爱是不是不好?”
余阳噌的一下站起来,环视四周问:“读者在哪儿?谁是读者?”
余夕哈哈大笑:“别逗了,哪里有什么读者!这儿除了警察可能就只剩野狼了。”
余阳学大猩猩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张开双臂大声喊:“喂!有狼吗?来咬我啊!”
“你小心这附近埋伏着狙击手,别成了活靶子。”
此时世界已经完全黑了,余阳继续往上爬,爬到最高的地方大声喊:“喂!有狙击手吗!来打我呀!FUCK YOU, GOD!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第二天,两人在空荡荡的雪原转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吃的。
“很明显,我们陷入了贫穷。”
“你错了,我们陷入了饥饿。”
“贫穷是多么有意境多么完美多么动人心弦的词汇,你为什么要换成饥饿?”
“要么是你不懂饥饿,要么是你不懂艺术。如果你这会能撞见一头饿狼,就会明白上帝更喜欢怎样遣词造句。”
“我现在只想遇见一只兔子。”
“我好像看到了,一只兔子。”
“是的,后面还有两只狼。后面的一只是不是发现了我们?啊!快跑啊!”
“嘘——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跑,别出声,慢慢蹲下来…”余阳攥着余夕的手慢慢往下蹲,突然拉着她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妈呀怎么跟电视里放的不一样?”
狼可以以6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追猎,余阳只能以1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逃跑,牵上余夕还要低于这个数字。他们之所以没有在几分钟之内被吃掉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跑到了悬崖边,他们停了下来,狼也停了下来。
“谢谢您,老公,您让我知道了上帝怎样写作。”余夕看着身后的悬崖说,“你跳,我就跳。”
余阳摇摇头说:“不,你快跑,我去!”
“去哪?”
“啊!!”余阳大叫一声扑向饿狼,多年以后,当他迟迟没有勇气在那份屈辱的协议上签下自己名字时突然明了,自己一生的勇气其实早在这个瞬间就用光了。
一声枪响穿透平原,惊醒躲藏的鸟儿和沉睡的山峦,森林的祭司发出将死的哀鸣,饥饿的拜月者先行一步,留下惊魂未定的余阳瘫软在地,等待他的是爱人的耳光。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余夕趴在余阳肩膀哭了起来,“你想自己到地底下找女鬼是不是?”
“哪有?我告诉你,狼是很怕人的,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我能打过它。乖,别哭了。”
“再让我哭一会儿吧,我们就要分开了。”
“为什么?我伤的很重吗?快死了吗?”
“你还没明白吗?刚才是警察开的枪,他们来了。”
“就算那样,也不要哭泣。你看,云彩又被染红了,好美啊。”
余夕转过头,说:“是呀,好美啊!”
“不对,你看,那里有两个人。”
一声口哨随风飘荡,余阳循声望去,森林的入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抱着枪,一个正在向他们挥手。
森林。四个人向前走着。
“你好,我叫徐卡尔,真的不是笛卡尔哦!这是我们的神射手刘济钢!”
“你好,谢谢你们,谢谢英雄救命之恩!”余阳对他们伸出手,卡尔用力握了握,济钢独自走了。
“要适应,我钢哥人帅话不多。”许卡尔拍拍余阳,指着前面说:“看,这里就是基地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地,穿迷彩的工作人员来回忙碌着,电报机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座基站正在紧张施工,远处的黑板旁成百上千的人席地而坐,聚精会神地听讲,一缕缕轻烟伴随着诱惑的香味从炊事班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和篝火烛光洒满森林。
“我的天哪?你们这是什么组织呀?”
“我们是‘不生主义者联盟’!当然,你也可以像村民一样叫我们丁克游击队。”
“你们这里…不会都是丁克吧?我刚才怎么看见还有一个孕妇?”
“当然不是,只是老百姓对丁克这个词比较熟悉,喊着顺嘴也就这么叫了。实际上我们联盟成立之初,只有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后来接纳了许多受迫害的单身人士,同性恋者以及没有能力结婚或生育的朋友,到现在我们欢迎每一个持有相同信仰的人。”
“天哪!真的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组织,你们太有才了!是谁组织起来的?”
“就是救你的济钢,他不想结婚。”
“天哪,更没有想到!”余阳四处望了望,找不到济钢的身影,问:“他人呢?刚才还见到的。”
“哦,他去巡逻了。每到吃饭的点他都会去巡逻。两位饿了吧,愿意一起吃晚餐吗?”
“不对,你说是他创建了组织。那他不是你们的首领或主席什么的?怎么他还要去巡逻?”
“哈哈哈哈!我们这里没有首领也没有任何等级分别。我们反对将人以任何形式分出阶层。”
“那你们在这边做什么呢?不会是武装造反吧?”
“没有,我们不信奉暴力,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之前我们只是建立一个论坛,讨论交流生育自由思想,后来删帖紧了,我们开始东奔西逃,用这个进行宣传。”卡尔指了指高耸的基站。
余阳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瑟瑟发抖地问:“能告诉我,你们宣传的是什么吗?”
“很简单:每个人都有生育或不生育的权力,共同体的命运不能以基本人权为代价。”
“就这么简单?”
“不,字数少不代表简单。我深深地思考过,觉得大部分人并不能理解。即使是我们大部分的同志,也会把它和不婚主义混作一谈,实际上我们诉求的是人最基本的自由,它背后有一个更宏伟的课题,即:人类社会影响个体的限度在哪里?但是目前没有一点思路,我正在着手写一部《纲领》,希望在写作的过程中可以捋清头绪吧。”
“祝你早日完成巨著!”余阳端起酒杯说,“非常荣幸能和你一起吃饭,说不定日后你的思想会传遍全人类。”
“哪里哪里。”卡尔喝了一口酒,说:“奇怪,济钢怎么还没回来?小飞,你去找一下。”
“好嘞。”小飞背着枪出去了,直到午夜也没回来。卡尔焦急地踱着步,又派了更多的人,有的没有回来,有的没有找到人。
“我去找。”卡尔背上包,准备要走。余阳拦住他:“我去吧。”
“不行。外面很危险,你们是客人,又受伤了。”
“可是这里少不了你,别忘了,他救过我的命。”
“那就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们回来之后,可以加入你们吗?”
林外。
余夕看着地上的血迹,拽了拽余阳的衣角。
“嘘,这边走。”
刚走了没几步,又有一滩血迹,和刚才一样向前延伸几米后消失,宽大的车轮纵横交错,数不清有多少车辆。
“不行,基地有危险,我们得回去通知他们!”
两人一路跑回森林,基地已经不复存在,黑板被打成了筛子,翻倒的工具箱浸在血水里,基站巨大的铁塔断倒在林间,燃起熊熊大火。两人手拉着手在林火间穿梭着,听到一阵枪响。
“停!等一下,听枪声只有两个人?”余阳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方向。
“是济钢!”余夕兴奋地喊起来,在火光间她清楚地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
“你朝森林外面跑,我去追他。”余阳从地上捡起一把枪跟了上去。余夕想了想,也跟在他的身后。
“站住!”刘警官将济钢追到了一个悬崖边,大声朝他喊。
刘济钢缓缓转过身,冲他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瞄准自己的太阳穴。
“不要啊!”余阳在后面朝他大喊。
彭!一声枪响,济钢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
“啊!!”余阳飞起一脚,将刘警官踢到在地,骑在他身上双拳齐出,一边打一边吼着:“他有什么罪?他才二十岁!他不想结婚,他有什么罪!”
刘警官躺在地上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在逃犯转过来的那一刹那,他的灵魂已经坠入万丈深渊。
二十年后。最冷的冬天。
余阳手执望远镜,身披斗篷,遥望茫茫雪野。
“盟主,天又冷了,回去吧。”
“不,再等一会儿。”
一阵马蹄声破雪而来,余阳策马前去迎接。
“盟主,没有谈成。”来人苦涩地说。
“走,里面说。”
余阳戴上老花镜,伏在桌上细读每一条条款。读罢气得一口鲜血吐在纸上,不停地咳嗽。
“盟主,您可千万要注意身体!”
“建镇,你说说,这是不是欺人太甚!他们怎么能这么嚣张?”
建镇抚了抚他的肩膀,叹道:“始终是我们力量太小了。”
“放屁!十年前我们那么少的人都能打掉他们的指挥部,活捉他们的统帅!现在老子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你现在立刻回去通知他们,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我下周就过去,再把他们的刘统帅活捉一次!”
“去哪儿呀?”
一个冰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建镇和众人后退一步,恭敬地行礼:“夫人好。”
余夕解下披风,一双杏眼注视余阳,说:“你还要和他们谈吗?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不是你的职务,你不得参与。”
“哦,是吗?你们也这样觉得吗?”余夕转头望向众人,众人陆续走出大帐,只剩两个逃亡了一生的老人,白雪侵新鬓,黑发笑旧游。
“夕,你应该懂我的。”只剩两个人时,余阳瞬间瘫倒在椅子上,他又变成那个打败仗后飞奔回家,立刻关上门等待余夕给他煮一碗面的年轻斗士。然而他们都老了,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却都模糊不清。只有那天漫山的大火记忆犹新,随着时间的增长丝毫不褪色。
“不,我不懂。你这就是背叛!你背叛了济钢、卡尔,还有小飞、老白、乏润、连道、雅仑。还有所有人二十年间奋斗的一切!”
“听着!我们赢不了了!没有人支持我们!人民比政府更痛恨我们!他们恨不得像畜生一样把我们扔流水线上宰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多么屈辱,我们都要活着。只有活下去,我们才能等待我们的时代到来。”
“你这些年的历史书都读到屁眼里了吗!有一场迎来了好下场的妥协吗?如果有人拿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只有战斗!只有战斗才能拿回来!”
“夕,我们都不年轻了。如果整个联盟都战死了,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每天灭绝的几万个物种之一,没有人记得我们存在过,没有人记得生育自由思想。如果几万年后人类也消失了,后来的人类在考察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找不到任何我们存在的痕迹。这样,他们只好认为那些人就是全人类,我不想这样。”
“还记得我们第一天来基地的那个晚上么?那天我肚子饿极了,现在依然可以回忆起当时的感受,但你没有注意到,你受着伤,却异常兴奋地在和卡尔讨论生育自由思想。卡尔提到了限度,那时候我就非常想问卡尔,自由需要有限度吗?它在哪里呢?对有对的自由,错有错的自由吗?阳,从小我就认为自己是非常能言善辩的人,直到遇见了你,你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每次争吵我都败下阵来。但是今天,我不想跟你争对错了。让我们彼此自由吧,好吗?”
余阳伸出手,停在半空。
“再见。我的爱人。”
余夕拽下披风掀起厚厚的帘子,回身看了一眼,消失了。
余阳抬起桌上的协议,大声喊:“李建镇,你给我进来!”
建镇进来说:“夫人骑着马,带着许多抵抗派朝北去了,要不要拦?”
“不要。”余阳拿起铅笔,把协议上“授予不生主义者联盟核心成员不婚不育的权力”的“核心”二字划掉,然后扔给建镇:“告诉他们,这是我能接受的最终合同,剩下我唯一能接受的结果就是开战。”
小河边,余阳独自看着河水自西向东,周而复始。卡尔的骨灰就洒在这里。
一群穿军装的人正步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行了一个军礼:“将军!刘统帅派我来请您喝下这杯庆功酒,代表我们的协议圆满达成。”
余阳喝完了酒问:“还有事吗?”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
“还有我们统帅送您的一幅字,请您笑纳。”
余阳忍痛接过卷轴,打开来看,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一首词: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余公老矣,尚能饭否?
余阳的肚子愈发痛了,开始在地上打滚,他们实在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将军,还有一件东西。是您妻子要求我们交给您的。”
余阳瞳孔一缩,随即放松,开怀地笑了,爬起来去拿妻子的遗物,刚走到他们面前时一人说:“将军不必担心,我们没有加害您。您刚才喝的是最新研制的子母酒,统帅刚刚通过了法令,每个五十岁的孤寡老人都要依法服用,并不是针对您。要向您解释清楚的是,我们并没有违背协议,因为协议书上提到的‘不生主义者联盟’,已经不存在了。”
余阳霎时感到天昏地暗,仿佛在战场上打出过的所有子弹此时都转了个弯,正朝自己的太阳穴赶来。所有从炮筒打出的炮弹都从天空返回,在自己心脏爆炸。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流着血,正从眼耳口鼻流出来。
“将军,您怎么了?快来人哪!将军不要急,车子马上送您去医院,下午您就会有一个健康快乐的宝宝了。”
余阳再也忍受不住疼痛,失声痛哭起来,在模糊的阳光下他看到滚落在草地上的玻璃瓶,折射出彩虹的光芒。他奋起一跃,以当年搏狼的勇气从一个军官腰间抽出枪。
他抚摸着圆滚滚的玻璃瓶,上面贴着一张标签,用马克笔粗壮的笔迹写着:阿思坦维尔亚特兰尼亚共和国,0001号居民。下面还有一行清秀纤细的字,像是新写的:树神将保佑这位居民百岁无忧。
余阳流着泪,抚摸着瓶身,对妻子说:“老婆,还记得吗?我说过,我要在我这一代,结束基因的暴政。”
说完,余阳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抱紧瓶子掉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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