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清早时候,寅时未过,雨却落了许久。伴着烟雨晓雾,小宛踏进顾家茶馆。左手握紧伞柄,右手收缩伞扇,墨鲤青池油纸伞瞬间便合上。转眼已被靠在墙角,雨水沿伞骨簌簌而下,洇湿了一片青砖。
小宛合掌哈了一口气,以驱走清晨寒意,觉得暖和了些,便循着茶香轻轻向里走去。
在这茶馆品茶的人都静悄悄的,想必都是些敬茶爱茶的人。小宛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静谧,只往客间匆匆瞥了一眼,茶客一早就满了小半间屋子。香雾生雅,客主不喧,意境闲悠。
赤木刚从厨处出来,抬眼就见,着一袭青晕旗袍的小宛携着晨雾水汽向内款款走来。这画面清淡飘逸如一幅前朝水墨画。而顾小宛恍然是洛神仙子。
霎时他胸膛里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如鼓、欲穿身而出,为了掩饰慌惶,赤木生硬地问到:“你……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小宛临窗坐下,侧望着雨水从瓦檐连落。顺手提起紫檀小壶倾了一杯茶,捧在手中,低声说到:“今年阴雨天多,我们茶园的茶叶照不足阳光怕会收成不好了。”话毕,低眉,浅抿杯中的茶。
“没事,咱们不是还有窖藏的陈茶嘛!茶馆的生意绝对不会有影响的!”赤木想到陈茶,眼中星光碎碎。
小宛抬目,察觉到他眼里的光,微微笑了,而后点点头,搁下瓷杯。
赤木触见她的目光,全身一颤,再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什么情愫暗暗在滋长肆虐,让他现如今跟小宛说话都不好意思,无法洒洒脱脱的了。
“小宛啊,快喝碗姜汤,别着凉了!”有老妪自里间执碗而出。
小宛闻声,忙起身相迎:“奶奶,我来端,我来端,您别烫着了!”
于是顾小宛接下姜汤小口入喉。
“小宛啊,喝了姜汤赶紧去换身衣裳,你看你一大早去照看茶叶,袖口都湿了。”
顾小宛一顿,向左袖看,果然湿了,不该适才打着伞还接伞沿落下的雨滴玩的。于是乖顺地应着“嗯。”接着低下头喝那辣辣的姜汤。
在不远处泡茶的赤木见状则是痴痴地笑,大概只要看着小宛,心里怎样都是甜的。
顾小宛和老人的声音渐悄渐远,他再想看些什么却已经模糊不清,连鼻尖刚才还浓甜的茶香也如烟淡去,他知道他这场梦又要醒了,多少次了,还是不住地叹息、叹息 。他睁开眼,低着头沉默片刻,好像还在借着回味梦境来思念某个人,最后却苦笑了一下,略有落寞地说:“谢谢你,莫医生。”
我猜到了,他的梦境里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失眠的原因。只是现在还不是直接治本的时候,便仍然不动声色,装着不明白。欢快地冲他笑了笑,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用谢,路先生,您今天睡了接近五个小时,已经破纪录了哦!现在觉得精神些了吗?”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服,“莫医生,麻烦你了。”
“没事,职责所在嘛!能让顾客缓解压力舒舒服服睡好一觉我也感到非常开心!” 我将手插到白大褂口袋里说。
路先生微笑,朝外走去,走了一小段路后突然停下,侧身对我说:“我又梦到她了。”
“嗯?”我在心里暗笑,这么快就忍不住要和盘托出了吗?收好催眠用的怀表,抬头,饶有兴趣地问:“那个你心心念念的女孩子?”不等他开口,我又说:“你先等等,好好酝酿一下,我得去拿纸和笔记下来。”接着冲他狡黠地一笑。
路先生的眼神里写着莫名其妙,但也没有阻止我,或许他觉得我是为了治疗他的失眠症吧!但其实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不仅会都对我讲出来,而且他将会讲的绝对是一个异常精彩的故事。
整理了他断断续续甚至有些混乱冲突的讲述后,我大概了解了他的前半生,却也再笑不出来——
是孤儿, 儿时逃饥荒到一个古镇,因有泡茶的天赋被顾小宛的爷爷收留在顾府。长大些后于顾家茶馆当起了学徒。后爷爷去世,顾小宛散手一些店铺银钱给宗亲后,只留下祖屋、茶田、茶馆。同他经营着茶馆自给自足倒也乐得清闲。几年下来,他和小宛的心也越走越近。只是……一场大洪水冲刷掉他一心一意呵护的美好。顾小宛于灾难中丧生,后来因为亲人都离世的打击奶奶也突然病重,不多久就撒手人寰……顾家算是人走茶凉,他从此改为路姓,离开古镇一个人白手起家打拼至今。却从来没有睡过一回好觉,实在心力交瘁,没有办法了才慕名找到了我这个心理医生……
我在诊所楼上,坐于书桌前,手捧一杯花茶,眉头深锁。窗外华灯初上,光影珊阑。‘夜,不过是做了霓虹的陪衬。’这样想,愈感悲戚。
刚理好的稿子已不想再看,破碎的,沉重的,残忍的,我没有勇气再触碰。天神为何要对尘世的凡人这么无情?给了那么多美好,却要突然全数收回,连守护的机会都不肯给人留下。但愿,他不会在意我的失态——路先生讲完故事,我已经泪眼洇洇,费力吐出一句抱歉便躲上楼来。等我平复心绪,鼓起勇气再下楼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或许早就走了,帮我带上了门。 扶住楼梯的扶手,我用另一只手感受自己心脏的搏动。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也有那样的伤,所以控制不住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呢?没有回答,无法回答。
我苦笑,其实自己也没有料到,身为一个从业十年的心理医生,听过那么多人讲的各种各样的感情的故事,这一次竟然会这般轻易就情绪失控。
我饮尽花茶,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于是起身,照例关掉所有的灯,放肆地将一个又一个玻璃瓶摔碎。每一个瓶子脱手的那一瞬,心里沉重的感觉就稍稍减轻一分。砸厌了之后,我仰躺在地毯上,在夜的包裹里只觉得太累。‘若这样睡去不必醒来该多好。这过去的十年算什么呢?我偏执地坚持着的又算什么呢?从前,从前,我细细咀嚼这个词的时候感觉真是讽刺。从前我也有一望无垠的茶田,有古朴庄重的古宅,有勤劳有趣的玩伴,有永不凋落的茶花配着青色旗袍,有永不西落的孤日伴着雀子乖张……有家乡的白墙灰瓦,清云绿茶,哪里还贪求旁的东西呢?可如今,又还剩下些什么?不过是循环重复的、失而不得的梦境和渐次苍弱的心魂。’我和自己赌着气胡乱地想着。
就在我感到越来越冷的时候,橘灯开启,文泽走上楼来,为我轻轻盖上软毯,昏黄灯光里眼神关切而温柔。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每一处都打开最暗的光,悄悄地清扫玻璃渣屑。他的面庞在柔光下更显温情,每一个动作都轻轻地,尽量不弄出声响。我知道,他是怕打扰到我独自疗伤。
这几年来,他总是这样,从不过问我任何疯狂的做法,只是用他的耐心和温润使我慢慢温软平静下来。
我曾问他:“这样等着我,等着一个未知的结局,你真的值得吗?”
他那时候站在晨光里为我养的花喷水,手上并没有停,只冲我轻轻地笑:“当然值得啊,等你是我万分乐意的事啊。你做自己乐意的事不是也会乐在其中吗?”
我还记得某个大雨滂沱的黑夜,望着执意要淋雨的我,文泽毅然丢弃雨伞陪我淋雨。一直一直到我哭得声嘶力竭,在大雨中瘫软下去。他跑过来轻柔地抱住失控无力的我,深情款款地说着最让我动容的话:
“我知道你的过去很难放下,我不会逼你、要求你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活在当下,不为回忆所困,不被以往所伤。那些走过的美好不是用来伤害自己、困顿自己的,而是让你铭记着、快乐着、让你汲取好好生活下去的力量的。慢慢地你应该放下它们,不应该一直拿来和现在对比,拿来让自己痛苦,回忆本身就是快乐的东西啊!它既然美好,你就应该享受它的美好啊,用来怀念就够了,不必为了追逐它而使得自己遍体鳞伤。”
他还是浅浅地笑着,“亲爱的莫小姐,你明明已经顽强、独立又坚韧,怎么还能再像小孩子这样闹脾气呢?你已经是一位心理医生,你还要好好引导你的患者呢,怎么能这样淋雨让自己生病呢?”
……
文泽对我太好太好了,好到细枝末节都无微不至,好到我不能一一用语言道来,好到我甚至无力承受、无法回应。想着他陪着我、等着我的十几年光阴,我的眼里有液体涌起,眼前渐渐模糊。我真的无法做一个无情的人。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我慢慢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先是身体僵硬,愣住一下,然后侧过头来,笑了,“亲爱的莫小姐,别做心理医生了,就到处旅游散散心,写写文章,养花种草,陪我到老,好吗?”
我双眼里的潮汐在翻涌,“好。”
“乖,去休息吧,别被玻璃伤到了,我很快就打扫完了。”他轻轻地摸摸我的头顶。
“嗯。”我微微点头,转身。我走进房间前,回头望了文泽一眼。柔软的灯光下,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原来才是我一直等待的救赎。十年的阴霾突然就获得了一米阳光,战栗着,明、暖。即使,你我现在分明身处漆漆黑夜。那曙光还是照进心的深处,不灭不减。 既然选择了接受文泽,我也应该与某个人道个别。
第二天一早,我梳洗好以后下楼吃早餐时,准备同文泽说这件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让他不介意。
看我满怀心事 的样子,文泽笑着开口:“我亲爱的莫小姐,去跟路先生道别吧!”
我微微吃惊。
“去告诉路先生你应该告诉的事,然后再回来和我共赴皓首如何?”
我笑了,“文泽,谢谢你能理解我。”
“唉……我都理解你十多年了,莫小姐现在才感谢我呢,可是要加利息的哦!”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笑着拿手头的筷子戳了一下,他便不敢再提利息了。喊着“谋杀亲夫啦!”往楼上躲去了……
又过了一天,早晨,我拨通路先生的电话。
“您好,路先生。”
“莫医生?哦!你好!有什么事吗?这还没有到我预约催眠的时间呢。”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当心理医生了,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您是我最后一位患者,能喝一杯路先生泡的茶吗?我可是闻名已久了。”
“当然!我可以现在接你去我的茶庄吗?”
“嗯?喝茶要去茶庄?您名下不是有茶馆吗?”
“茶馆里的茶叶都是密封之后运过来的。去茶庄采最新鲜的茶叶泡出来的茶味道更好啊!用来招待莫医生也最恰当了!”
我收住惊讶,思吟片刻, “好的,我在诊所等您。”
不多久,路先生的车已在楼下。我在阳台看着他摇下车窗。他抬头望我的那一瞬,我和他都微微一怔。
走到室内,文泽察觉到我的情绪波动,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去吧,早些回来。”
我点头,踮脚轻轻啄了一下他的侧脸,他突然笑得像偷吃糖果的小孩。我白了他一眼,下楼坐入车中。
是路途。
“莫医生,你是被我的故事打动,觉得没办法治好我的失眠才不做心理医生了吗?哈哈——”
我低头浅笑,“不,是文泽觉得我做心理医生太过辛苦了,他希望我往后可以轻松些。”
“那也挺好,莫医生有文先生很幸福。”
我依然笑着,却没有搭话。
“到了。”
在我迷迷糊糊,在车上快睡着时听到路先生说了这么一句。
我侧头,‘宛木茶庄’映入瞳孔时又一次触动心弦,眼眶洇湿。
路先生亲自去茶园采摘新鲜茶叶。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劳作。这么多年了,他采茶的手法还是非常娴熟,不仅仅是快,而且准,不会伤害到需要的娇嫩茶叶,也不会伤害到那些茶树本体。不久以后,他又准备起泡茶的器皿,盛茶的茶具,足量的滚水。 终于开始了泡茶的正式工序。
我坐在他对面,望着茶雾里他的眉眼,竟有回到数十年前的错觉。很多年了,不曾见人再用这样古朴繁复又熟悉的方式泡茶。据说这是一种古镇人用来接待最尊贵宾客的礼仪。而路先生一看就是练过许多年了。他的手法可以让那最新鲜茶叶叶尖的香气与晨露、壶身和杯盏的香味最大程度地融洽为一体。经过滚水多次醒烫泡出的茶,不止是醇,而且余味绵长、唇齿缠香。
我不禁感叹这茶叶所受的颠倒磨折之苦。但也唯有受了这样的苦,茶叶才能散发出它茶骨中沁人心扉的清芬。
他一边手上忙碌,一边对我说:“这种茶叫做雪顶含翠,比一般绿茶的回味更加长久,也是因为它经历的风雪比其他绿茶更多,凝聚了更多的天地精华。”
我会意,点点头。“就像路先生一样?”
他低着头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 莫医生,泡好了。”他提壶为我倾了茶,“品一品吧!”
我捧起来,轻抿了一口,果然当得起绝世之味。
“一品为赤木荒颜。”我低语。
“莫医生说什么?”他笑着问。
这一问,我想起儿时夏夜。繁星密如水,朗月渐成盘。稻花香,茶花香,虫鸣,蛙鸣都混搅在一处。屋顶上是我和玩伴。他吹着竹笛,我望着远处明明暗暗的灯火。脑袋里莫名想起挂在屋檐上的胖蜘蛛。轻声笑着说:“就这样不长大多好!”
玩伴停下笛声问我:“你说什么?”
和路先生这话那么像那么像。我拉回思绪,抬头,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放下过去的一切呢?”
他落寞的神色又展露开来,“想过,可是关于她的记忆是深深种植在我血脉里的,要剔除应该很难很难的。”
“那走吧!回古镇,去放下回忆,解开心结!”我尽量欢快地说。 可是没有如我的愿,路先生一脸犹豫,不自觉地闭上眼沉思。也许他早已经回去过古镇,却并没有让自己好过一点,所以并不觉得再回古镇能有什么用。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啊,这一次,有我一起回古镇……一定会有用的!
于是我又加了一句:“路先生失眠的病因就是有关她的记忆,或许回古镇一次解开了心结你就不会失眠了啊!”
他叹气。
“路先生该不会真的就打算一辈子睡不好觉了吧?有我这个心理医生陪你回去一定有用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一定可以放下的!”
他看了我好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驱车近三个小时,我们抵达古镇。
路先生一边缓缓驶入,一边对我说,这一处原是磨坊、那一处原有客栈、后面那条街原有卖胭脂的老店……
没想到十几年后,古镇变化了这么多,他却还记得这样清楚。是啊,这里曾经有磨坊,有客栈,有胭脂铺,有赤木和小宛。可是……却不该有路先生和莫医生,我淡淡地苦笑。
古镇真的变了,变了太多,已经不是童年记忆里纯粹的样子了。我不禁心酸。岁月,真的是不可抵挡的吗?那么多朴素的风景都在时光的利爪下一一消亡,不留片甲……那么,它们还存在于一代人的记忆里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谁能回答我呢?作为一个平凡的人,这样的疑问实在太过无力苍白了。我看着古镇微湛的天,突然就那么怀念过去的古镇啊…… 不久,我们的车停了下来。寒日静落,风声无息。 我的心却慌乱不定。竟然有些怕走进那庭院。比起路先生的淡定自若,我显得太缩手缩脚。他应该是回来过多次了。可是,我这也算是一块心病,只能在心里暗示自己镇定镇定。
“莫医生,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种古宅吧?”他打开顾家祖宅时问我。
原来——买下顾氏旧宅的人是他!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笑,不说话。好在,路先生并不在意, 也是回应我微笑。仔细想想,或许是我笑而不语的时候太多了吧,路先生都习惯了。
路先生立在门槛前,侧身弯腰,做出请进的手势,我随他的意思走进去,他便跟在后面。我朝前走了几步,停在院中,环望院子里的风物。
沉睡了多年的竖井还荡漾着碧碧清泉,老旧的台阶上地藓漫漫,院落里许多地裂缝隙都生了荒草,有爬山虎占据主屋的半壁江山,大多房屋也已腐塌得不能居住了,甚至很多树木花卉都已然枯死,走几步就有不知名的小虫从脚边跑过,我暗自庆幸没有老鼠这时候跑出来……荒凉,破旧,凌乱,算不得好看的风景,唯唯惹眼的是院落深处的一株梅花树。
这早春时候,晚梅开得正闹,一野虬枝,满树白瓣,在清淡阳光下拢着柔柔的软光。
这时候若说不感动不想哭是假的,那梅花树很明显有人特殊照顾的。应该是路先生抽空来照料的吧!我压住眼中的泪意,朝梅花走去。路先生也缓缓跟着我的脚步。这有些像主人带领客人随意参观自己的新宅,可明明事实不是这样啊……
他在我身后突然问:“莫医生,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是心理医生,懂人的心理,能给人亲切感,所以我第一次在你的诊所见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呢?”
我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停在树下,伸手折了一枝白梅花。路先生对我这大胆的举动有些吃惊,可是张了张嘴也不好说我什么。想必心里还是有些怪我伤了这梅花树吧。毕竟这是她喜欢的树。
我轻轻笑了,转而回答他说:“怎么会呢?我们在心理诊所的那一次见面并不是第一次见啊,赤木。” 我特意将赤木两个字咬得重了些,来看他的反应。
他闻声瞬间面色煞白,“莫医生,你……你怎么知道我之前叫赤木?你……是小宛?”他又摇头,“怎么可能呢?我当初没有抓住机会救小宛,害她摔下山崖,当时崖下又有洪水,怎么可能幸免呢?你和小宛也确实长得不像啊……”
“这十几年,我都不曾穿青色旗袍了。”我低头看着自己今天这一身青色旗袍,收了笑容,缓缓说到。
也许他在楼下时看到我穿这件衣服才微微一怔的吧。毕竟我从小最喜欢穿青晕旗袍,因为可以与嫩茶树融成一色。想必,他还记得,想必,他早有猜疑才会这样问了一句。我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疑虑,他却一时无法接受了。 从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清晰,我深深感觉自己就是一朵自佛前飘入红尘的茶花。是茶困住了我一生的因果,但同时我也虔诚地爱着与茶有关的一切。就像文泽曾说的我——爱茶,独立,安静,神秘,如瓷。
他望着我,似乎在寻求顾小宛的痕迹,眼眶里细碎的光一如多年前的星子。
可是我的面貌实在无法给他更多的线索。唯有几句话罢了。当年摔下山崖,被洪水冲到岸边的时候,我的脸受了伤。是文泽,救了我,想尽办法为我治好脸上的伤,用尽岁月抚平我心里的伤,陪着我这么多个孤寂的日日夜夜。我亏欠文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所以我必须斩断过去的人和事。
于是低眉将视线落到手中刚折的梅上,“难为你了,这些年这样忙碌却还能将我喜欢的一树白梅照顾得这般好。当初我们两人一起攒钱买下的树苗都长得如此繁盛了!赤木,谢谢你,我还是很喜欢它。” 当初两人一起攒钱买下梅花树苗的事又有几人知晓呢?
他的神色渐渐伤痛,我知道他同时也在渐渐接受我是顾小宛的事实。
“小宛……我……”他想上前,却有无名的力量牵制了他的脚步。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顾小宛了啊。
我反倒退后了一步,才缓缓开口:“我惦记你所煮的那一盏茶的滋味惦记了十多年,等到这荒颜末世,才尝到。一品为赤木荒颜果然不假,”我停了停,“可是多年之后,我们彼此的名字都改了,哪里还能是当初的赤木和小宛呢?”
他听了,痛苦地蹲下身去,将面庞埋在双手之间,略有颤抖,想必是懂我话里的意思。
“小宛,对不起……”
我心里很难过,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没有选择,于是狠下心来, “赤木,谢谢你一直记挂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但是,就到此为止,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吧。”我走过他,轻声说着:“保重。”而后踏出门槛,再也没有回头。也许,他还在蹲着独自消化我的话语,可惜,他再没有理由挽留一步,我也再没有身份安慰一句。
走出故宅,我看见古镇的青石板路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映发着岁月的辉光。我们曾多少次走过这青石板路去茶园采茶摘花、去溪溿垂杆钓鱼、去田野捉虫烤瓜啊!古镇大多的建筑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唯有这青石板路,百年倔强着不肯改变,好似在固执地等着一个前世失约的故人。
而我又在等着什么呢?十年浮沉,心渐疲倦,是为过往所累。现如今该是放下了,我的心却分明辽阔得没有边际甚至还是慌乱……我似乎还在等,等什么呢?
走着走着,有人突然挡住了路,抬眼,我不由地笑了,心就突然安定了,自己在等什么也有了答案——穿一袭水蓝长衫的文泽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现在准备好与我共度余生了吗?亲爱的莫小姐?”
我走近一步,挑了挑眉,“文先生这长衫是什么时候偷偷买来的?”
他笑着回答:“专门为了接你,刚刚动用私房钱,在古镇裁缝铺里买下的。”
我笑开了怀,嘴上说着:“居然敢藏私房钱?看我不打你!”却同时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靠近他,对他轻声耳语:“长衫和旗袍很配。”
文泽满意地笑。
徐徐春风娇俏地撞过他的衣衫,与蓝天一色。我想,为文泽荒颜,似乎也不错。
又是许多年后,我将赤木和小宛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名字就叫做一品为赤木荒颜。从此,路先生的茶叶大卖。而我和文泽游山玩水了多年后回到了已经修缮过的顾宅,平平常常却温温暖暖地准备共赴期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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