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苗渐渐兮,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麦秀歌》
《麦秀歌》选自《史记·宋微子世家》,为商代贵族箕子所作。
诗歌只有四句,字句意思也并不深奥:麦子吐穗,竖起尖尖麦芒,枝叶光润,庄稼茁壮生长。哦,那个浑小子啊,不同我友好交往。
若隐去背景,只看文字,你也许会猜想,这应该是一个徘徊于田野的女孩子,在嗔怪某个不知趣的小伙子不肯与她好好交往。其实不然,《麦秀歌》表达的主题是亡国之痛,是能够与《诗经·王风·黍离》相比肩的先秦名篇。
箕子,据说是商纣王的叔父,见纣王残暴淫乱,屡次劝谏,而纣王不听,而且还将他囚禁起来,直到周武王灭商后才被释放。箕子出狱,再过殷都,王朝倾覆,宫室毁坏,昔日繁华不再,目力所及唯有废墟与禾黍。箕子深感亡国之悲而作《麦秀歌》。歌里既有眼前实景的再现,又有对商纣王不能勤政自勉还不听劝谏而导致亡国的懊悔与愤懑。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这句诗的意思类似于范增说项羽的那句“竖子不足与谋”。鸿门宴上,范增多次示意项羽诛杀刘邦,项羽不听,及至刘邦最终逃脱。范增不禁说道:臭小子不足以商量大事。这是对项羽的失望,他已经预感到了更大的危机正在等待着项羽这一方。如果范增活得足够久,他就会和箕子一样亲历山河破碎,亲历动荡而剧烈的人事变迁了。而这样的惨痛,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也许是可以避免的,或者不必真切地看到。然而,事实相左。从这个层面上看,箕子之悲,更甚。
“狡童”“狂童”这样的意象在《诗经》中多次出现,如《山有扶苏》和《褰裳》,同样属于《诗经·郑风》中,有一篇目就是《狡童》。它们描写的都是男女的恋情,是女子对男子又爱又怨的俏骂,颇有亲近之意。我们再把《麦秀歌》细细品味时,这句“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既有对纣王不争的恨之切,亦有臣对君的求近之心。这种求近不是奉承,而是情感与志向的寄托。在屈原的诗作中,也常常用男女之情喻君臣之事。在古代,君王不仅是一国之主,还承载着仕人的政治理想,君与臣的关系并不是简单如今天上司与员工、总统与各司部长的关系,而是一种错综幽微的复杂情感。
“麦秀”作为一个表达故国情思、兴亡更迭的意象,在后人的诗文中屡见不鲜:晋代向秀《思旧赋》里有“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宋代王安石《金陵怀古》中有“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元代赵孟頫《钱塘怀古》中有“千古兴亡尽如此,春风麦秀使人愁”……可以看出《麦秀歌》对于后世影响极大。
“麦苗”“禾黍”本是世间最寻常的事物,可是置于不同的语境里,置于怀着无限情思的诗人笔下,却可以生发出这么宏大而深刻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与“麦苗”“禾黍”本身几乎是毫不相干的。我不得不赞叹文字所独具的魅力,也不得不感慨也许唯有在情感上,人类才能不分古今与地域而拥有共同的特质。
2018年11月3日,写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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