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已经十年没笑过了”。
岑寂总听人们在他身旁议论,今天是府上的丫鬟,明天是外府的客人,人人都说十年未见岑府少爷笑过,好生奇怪,果真是应了岑寂这个名字。
他现在是个怪人,至少在外人看来是。
旁人只知道,十年前少奶奶死之后,他便再也没笑过,不止没笑过,走路也是迈着小步子从府这头走到那头,十年竟是未曾踏出府门一步,吃喝穿用都是下人送,现在最爱的是躺在摇椅上眯眼摇扇,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这不像十年前的那个流连花丛,倜傥自在的他。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岑少曾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花花公子,不务正业,是醉青楼的常客;寻衅滋事,欺负弱小是他岑寂平日里最喜欢干的,长安街上的羊汤馆儿是他给砸的,福金坊里的金银首饰是他给抢的,一瘸一拐的卖菜老赵是被他打的,凡是平日里他有一丝不顺心,必定有人遭罪不少,那时候总有人偷偷私下叫他“寂阎王”。纠此缘由,看他这十年的销声,人们都说,是他之前的行事作风过于恶劣,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于是拿走他的嘴,以示惩罚,人人拍手而称快。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他和少奶奶的故事。
少奶奶名叫花娘,长得却不如花朵般娇艳欲滴,细长眼,单眼皮,一张端正消瘦的脸上有些许红斑,嘴唇似是被利刃修出来的,既不饱满也缺少女性的柔和,丝毫看不出任何美感,甚至还有些丑陋。当初娶她过门的时候,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少爷这是在青楼看惯了美艳女子,就喜欢这种相貌平平有特色的;有人说定是花娘家财大势大,岑少爷得了好处这才迎娶;有人说,二人定是两情相悦,花娘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过人之处,世上姻缘哪有那么多的因果……
世人众说纷纭,可只有花娘知道,少爷自大婚那日起便从未碰过她,甚至从未正眼瞧过她,除了掀盖头的时候瞥了一眼她的“惊世容颜”之后,二人便再无交集,娶她只不过是应父母之命,花府与岑府两家交好,花府有女,自由聪慧,贤良淑德,必是良妻,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厌了各式各样的唠叨,便就从了,反正谁也管不了他在外头寻欢作乐,他岑寂岂是能被婚姻所限。
花娘心里不这么想。
花娘爱上岑家少爷,不是没有缘由。岑寂在外头沾花惹草凭的倒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他翩翩公子的容颜,冷白色的绸缎子衣服,细长的手中握着一把冰蓝色的揺扇半遮下巴,一双星星点点的桃花眼,眼梢微挑,正搭上眼尾的一颗痣,眼波流转间让多少女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花娘也不例外,大婚之夜掀起盖头,是他对花娘心死的一刻,也是花娘心动至深的执念。
一眼万年,花娘也醉心在他的眼眸里了。
她开始偷偷看她,即使他讨厌她,不理她,花娘也总是尽好一个妻子的责任,极力讨好他,她会在他夜不归宿花天酒地时默默流泪,待他满身酒香归来卧于榻上时为他加衣,她会在他睡着时轻抚他的脸,对,花娘就是爱他翩翩公子的容颜,爱他的明眸,爱他眼梢的痣,爱他风情的挑眉,爱他伟岸的身形,爱他握着折扇的手,她爱他的一切,爱到痴,爱到发狂。这般痴情,才能忍受大婚以来他对她的冷落,对她的无视,对她的冷嘲热讽甚至打骂。
而这一切,如果不是十年前的那一晚,或许永远不会被打破,花娘会永远守在他身边,默默地爱着他,默默忍受。如果不是十年前那一晚少爷带回了一位女子。
十年前,岑寂照样流连于花丛之间,恍然间闻得一阵异香,心头一动,循着香气而去,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倾国倾城丝毫不为过,貌比西施貂蝉的女子,少爷这么多年见过不少,可容貌比西施貂蝉还胜一筹的女子,少爷这是头一次见。媚眼勾人,看一眼就让人沦陷,岑寂沦陷了,翩翩公子,明媚佳人,走在一起,就连街巷中玩耍的孩童也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美人唤作枉魅,枉魅开出的条件是,若想和她共度良宵,必须把她娶为正室,和她一起的男人绝不能有别的女人。岑寂冲昏了头脑,自是欣然答应,当晚夜里便回家要休妻再娶。
十年前的那一天晚上,花娘记得很清楚。
少爷第一次说要来自己的房间,她欣喜了好久,还偷偷回头抹上了胭脂,戴上了珠钗,花娘想着,自己的痴心守候,终于要换来两情相悦了,可满心欢喜开门对上的却是他冷漠却又带着几分急切的脸,“我要休你” 四个字,五雷轰顶,刚才偷偷插在头上的珠钗此刻像针一样刺着自己的心窝,花娘心在滴血。她容忍他还不够吗?这些年他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花瓣沾身,她未曾有过一句怨言,他哪次归来不是她为他端上亲手熬的汤?他三天三夜不归,她就三天三夜不睡,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他对她除了冷眼相待和打骂,还有什么?现在又要休了她?一片真心,就这么被践踏的不成样子,她被他踩在脚下,却还是爱他低到尘埃里,还不够么?
花娘似乎是觉得眼睛里进了什么灰尘,眨了眨眼,强忍住眼中的泪光,仰起头望着他俊美的脸,对他说话:可以,我有一个条件。都说夫妻举案齐眉,可不可以进我房间,为我画一次眉?岑寂蹙了蹙好看的眉,但想起自己就快要和枉魅共度良宵,也就勉强自己点了点头,抬脚迈进了内屋。
丫鬟们都知道,那一夜,少爷头一次进了少奶奶屋,不出半个时辰,少奶奶房里火光冲天,少爷从少奶奶房中被人救出,剩了屋内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少奶奶没了,少爷也没有再娶。
打从少奶奶屋里被救出来之后,少爷再也没笑过,甚至嘴角都未扯过,也不常出门,再也不沾花惹草,惹是生非,平日里只是在修缮好的少奶奶昔日的房中坐着,房中栽了一盆竹子,色如翡翠,少爷总拿着当初那把摇扇,轻轻眯眼摇扇。
只有花娘知道是怎么回事。
旁人只知道少爷十年没笑了,可从未有人看 见过夜幕降临,少爷便会给自己的脸上一层药,每次都是强忍着疼痛,可是为了这张脸皮,她忍了。
对,是她,花娘,她有多爱这张脸啊,爱到忘我,爱到十年未曾笑过一次,就怕这张脸上起一丝的皱纹,爱到每日强忍疼痛上药用自己的血肉滋养这这张俊美的脸。每日在镜前端详自己,总有一种合二为一的满足感。
你猜对了,十年前,死的是少爷。
花娘总会想起那晚,少爷竟真的答应为她画一次眉,她从未与他如此近过,近看他的脸近乎完美,可这样俊美的一个人,竟然不爱她,自己不能完整的得到他,那就永远拥有他。
枉魅真名唤作碧竹,原是茂林中的精怪,得了花娘所请真人的帮助得以化成人形,至死效忠花娘,思虑再三,花娘终是用了伤身又损敌的方法,让岑寂踏进了她的屋子,这一踏进去,从此花娘为岑寂,岑寂再无踏出之时。
既然留不住他,那就永远地留下他,甚至,和他融为一体。于是,花娘抬手碰掉了蜡烛,在火光里,她杀害了她最爱的男人,即使是在杀少爷的那一刻,刀子刺入少爷心脏的那一刻,她也还是爱他的,因为她爱他,所以她要永远留下他,永永远远。
于是,她剥下他的脸皮,碧竹甘愿耗尽自己的灵气最后化为盆中的一株竹,帮她把脸仔细贴合修复,珍藏的特制的药敷在脸上,穿上他的衣服,拿上他的折扇。从漫天火光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她彻底决定,她要成为他。
从此,世上再无花娘,只有岑寂。
那个十年未曾笑过的岑寂,终不过是一张脸皮罢了。
她爱他,所以,他终于成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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