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暮年

  突然很想去爬山，独往也好，结伴也罢，不管那么多。

它不要离我熟悉的地方太近，也不能太矮。它不必是名山，但是我高高地抬起头，一定不能看到它的尽头，必须是云雾缭动。我会背上满书包的水和零食，从最底下的那级台阶出发，它像我爬过的任何一座山，但不要像庐山一样缠绕，不要像黄山一样热闹，却像某个北方后生粗犷高傲，耗尽我所有的力气和骄傲，让我朝圣者般虔诚攀爬。我弯起腰低下头，一步比一步沉重，从晨曦到傍晚，疲惫不堪，最终褪去我从山脚带来的所有修饰和防备，站上山巅最高的岩石。

身边一无所有，只有稀薄的空气、天空，还有我，坐在石头边缘颤抖着，一边看着天际一边平缓自己疲惫的呼吸。我很累，忘了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也忘了路上有怎样风景，只是呆呆的坐着，望着天边好像在期待什么，而我自己都不知道。

 什么也不管了，先调整好呼吸再说吧。   我想我会绵软地抬起无力的双手，发现天地太大，拥不住什么，于是双手张得更用力，还是什么都抓不到，最终还是放下了。

 我想我是在等日落，它美到窒息，而我笨拙的笔写不出分毫神韵，那就只管看着好了，云雾偶尔遮住眼睛但终究是太过单薄，一不小心就晃了眼，想起了任何事情，又忘了想起什么。

 也许该有条铁轨闪过脑际，一所学校紧紧依偎在旁边，那是夏天。似乎是必然，又好像是顺便，在大脑皮层准确无误地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张脸，一个人，一幕场景，是认识你之前，认识你之后，就有了任何关于你的，我所知道的所有，但是这座山不知道。它只管放出山雾，收起残阳，再收回一点，什么时候落日也结束了。

 千米的高度，空气些许稀薄，不能供养太浓重的记忆，勉强撑起一晌夏阳，我们在教室里趴着午睡，你总是面朝我，眉毛真浓啊，我当时想着。还想再记起什么，却是缺氧般的空白，我好像早就不太习惯去浓墨重彩地想起你，偶尔勾起你的名字，就够我混乱一阵子了。

 山外的山，云后的云，雾散又雾起，好像什么都是你。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另一边，山顶的星星很多，跟小时候在低矮的屋檐下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如果可以，真想摘下一颗。孤傲的下弦月，如果你看到它，会想起一个怎样的夜晚？我猜它不会记得曾经投影在一所小小的学校，那还是粘稠的盛夏，照着楼梯边挂着的铁钟，每天准时被某个老师敲响，人流从教室里涌出。然后楼里的灯陆续熄灭，只剩下最角落里的两盏，一盏照亮几十个师生的侧脸，一盏与孤独的桌椅对视，偶尔漏出几束光跑出教室木门，流进我的眼睛。我在黑暗里等人，夜真黑，我都看不到自己了，幸好有你，留到最后，虽然与我无关。可是记忆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才不管你行动的初衷，反正你在最暗的地方留下了灯，刚好照亮了我，每次转身就能看到你。

 从此那光，不能浸透天际线的光，扎扎实实地浸染了所有关于你的场景。

 我绝不是死脑筋的人，一直给自己做的每件事一个肯定答案，我的口直心快经不起犹豫迷惑，而你是意外，成了我磊落的骨血里唯一的秘密。为什么会记这么久？教室里的灯，如果你忘了，当时的月亮忘了，它还有什么意义？但那是我全部的光啊。我告诉自己，真傻，只是在最黑的时候偶然碰到一个人一盏灯而已，何必延伸到现在。我又告诉自己，真棒，已经坚持这么久了，真的不是说说而已。云雾又散了，青松的影子，山谷的轮廓，流云的边沿，都只是真实而浅淡的线条，月亮总是虚化了它看到的一切。   但我知道那都是真的。

 山顶的夜，安静地可怕，因为太高，都没有鸣虫，只有星烁是最热闹的存在。这个时候如果我说，我想你，必定是最响亮的。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对你说的，说我曾经想你，现在也是，但是说出来之后，就不会再想了。然后就趁此机会漫无目的的扯一扯吧，说说人生与理想，最烂俗的话题，这里没有人没有虫，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云又聚起了，遮了月牙。

 月亮，夜，所有最安静最真实的事物，我只有在寂地的画里看到的最美。寂地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画家，我从小多梦，她的画像极了我的梦，这说出来未免有点矫情做作。我习惯在微博上给她留言，她从不回我，只是固定每个周五晚上发来一张图片。四月的某个晚上，我依然是自言自语似的留言，她突然回复了。她说，真正的公平是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未来的我，应该是希望我说出心中所想吧。所以我来告诉你了，在远方的山顶，没有人知道我不守信用地再次想你，一次就好。梭罗说，只有在举目无亲的远方才能真诚地生活。所以走远点，才会毫不掩饰。   我总是说走就走，在他们的后知后觉中独自走过了好长一段陌生的路。生命太短太短，只能不停地走，幸好人生可以有很多次，就像夜很短，但它每天都会来。算了一下，一个人要用七年的时间熟练掌握一项技能，那么他每七年就可以有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所以我们至少有十一个人生，当然，也有很多人只有一个，很长很长。此刻正是我此次人生的暮年，人在终结之前总是不愿意纠结于一件事的。

 曾说过，我从来没有在旅行过的地方看日出日落，古城墙上，南海之滨，高山之巅，从来不去看东海西山的方向，我知道我一定会想起你。夜深，星星更亮，月光愈凉，下一个日出已经抑制不住了，等星光再黯淡些，它会在鱼肚白之后喷薄而出，那场景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的。

 一场日升日坠，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与那盏灯匹敌的景色，我一直都想给你的。某一天，找个远方，择一高山，我替你去看。一定是安静地看，偶尔说些耳语，说我喜欢你，没有理由，理由这个词是我字典里的生僻词，那是弱者用来逃避的挡箭牌，不是行者出发前的驱动器。因为就是喜欢啊，就像喜欢光，喜欢风，喜欢酸奶配香蕉。

 告诉你这些，我会很安静，靠着稀薄的空气供养出记忆最外层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张脸，一个人，是你。然后再也想不起。   我已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