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医院出来之时,天色已暗,街灯也已次第亮起。空中飘飘洒洒的雨丝在光晕的笼罩下,犹如漫天斑斓的雪片,不过它们坠向大地的身姿比雪片要急切得多。
我手中无伞,身边没有熟人,亦不想挤在嘈杂的大厅门口像个傻瓜一样等待雨停,于是我以几乎是百米冲刺的架势,穿过雨幕,从医院的门厅冲到了路边的公交车站。
巧的是,正好我刚奔到公交车站的站牌下,就有一辆绿白外皮的公交车抵达站点。车行驶得不疾不徐,车轮在路侧的水洼中碾出一排污浪,我隐约看见车身上方有“58”两个闪闪发亮的数字,又记得来时坐的58路车好像也是绿白外皮,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同一路的公共汽车,就很放心地从打开的车门处踏了进去。我当时心里头甚至有一丝丝细如雨丝般的喜悦感,心想这要命的一天临到快结束的时候,总算还是出现了一桩微小的幸事。
漫天的雨丝在吱呀一声关门声后,被悉数挡在了车外。车厢内开着暖黄的灯,跟车外面凄风苦雨的萧瑟不可同日而语。我完全是出于习惯掏出交通卡往读卡器上面扫了一下。“滴!”读卡器发出清脆的响声,“请您扶好坐稳。”
现在宇宙中最体贴的果然是机器了。我心里喟叹,巡视了一番车厢内,准备找一个空位坐下来。这一天在医院里东奔西走,又领受了连番的诊断坏消息接连攻击,我觉得身心由外及内都疲惫不堪。“甚少二三十岁的人得此种病症。基本都是接近60岁左右的人才会到这个程度。不过你不要绝望,下周再来一回,本院会有一台新型诊疗设备抵达,我可给你再做一回详细彻底的检查。”这算什么安慰,不过是再折腾我一遍罢了。想我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女友别恋,工作被炒,唯一可以视作本钱的年轻身体,竟然莫名其妙患上了老年病症。
我心事重重地往车厢内粗粗一巡视,空位没找到,却禁不住被眼前所见吓了一大跳。车上乘客十来人,全是清一色的银发族,平均年龄感觉都在65+,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也没有。我心下惊惶,难道自己慌不择路误上了一辆老年专列?
我赶紧走到车头,忐忑地向司机询问,“请问这是否一辆老年专列?”司机专心驾驶,并不看我,只说,“本城并没有老年专列这回事。”
司机的话令我稍稍心安。不过我还是偷偷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的脸,还好,屏幕里我的头发仍然乌黑,看上去不过50来岁的模样。我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下一秒我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50来岁?!我侧头问身边一个有点昏昏欲睡的银发女士,“请问现在是哪一年?”女士抬眼瞅了瞅我,“你上车之前没有看车号吗,2058,这辆车是来接从2058过来观光的旅客返程的。”
啊!我大惊。正好此时路过桥上栈道,车身上几个闪闪发光的数字反着映照在栈道的玻璃上,赫然真是2058。
“喂喂,我上错车了,请让我就近下去!”我惶惶然冲到车头处,恳求司机。虽然病痛加身,诸事不顺,可是我还并不想一夜到头,就算人生是杯苦酒,我也还想一口一口品尝而非囫囵饮尽。不久之前还十分厌世恨不得一步走完这烦苦人生的我,到了真的有机会如愿以偿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反而突然留恋起来。
司机还是专心驾驶,并不转头看我,“下不去的,本车非终点不能停靠。况且,你并没有上错车。没有人能上错车。不是2058的乘客是上不了此车的。”
“你说什么胡话,我明明……”我还要辩解,突然想起医生说的话,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颓然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根据车窗外飞逝的灯光与黑影,这辆车显然行驶得非常之快,但是我跌坐车厢的地板上,竟然感受不到一丝半毫的晃荡。身边的银发乘客们纷纷入定一般静穆,唯一晃荡的,只有我胸腔里的一颗心。我确信,它还是我在2018的那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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