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咻....bang!一只炮仗冒着响儿,窜上了北方冷的只剩灰色的天空.又落下零星的红色碎屑.
我裹着暖烘烘的棉被,缩在姥姥家烧了一夜的大炕上,在炕头的大花猫响亮的打着的呼噜,尾巴似有似无的摆动着.我被放上天的炮仗赶走了睡意,咕哝着炮仗不是除夕晚上放吗,这大清早的,却没有起床的意愿,,瞪着眼睛读用来糊顶棚的报纸,一张一张贴的平平整整的,读着读着便觉得失了乐趣,那些字笔画繁多,而我本身就才读通了三年级课本的那些字,只能装模作样的读读童话书,所以我的书净是些童话书.头顶这些报纸上读来读去,我认得最清楚的就是正大方正和1949,其余的除了人民日报,就算是认识了,句子的意思却像是装了一面哈哈镜,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完整通顺的句子,我眯了眯眼睛,翻了个身,不禁自我安慰到,我才三年级呢,就算姐姐来了,也指定认不全,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我那可怜的童话书了.
屋外叮叮当当的响起来了,姥姥操着一口已经不甚明显的东北话,指挥着忙乱的人,有人被分配到了点炉子,有人拿起了鸡食盆,我不禁幸灾乐祸起来,还好我在被子里,不然很有可能分到这个活计,那只领头的大公鸡,有我半人高,每次都立着红彤彤的冠子,追着我到处跑,我也曾拎着菜刀与它正面对峙过.效果并不明显,它似乎从不怕我,姥姥似乎更偏爱这只大公鸡,逢人便夸,看家护院比狗都好使,所以我便落了一个怕极了鸡的名声,住在厂东边的那一群小孩儿,总是因为这个笑我,总有一天我要打败它。
"唉呦,你怎么还躺着,快起快起!"我妈进屋扫地时,似乎才发现我还在床上,急忙扯了我的胳膊,拽我坐起来,扔了一抱衣服给我,急匆匆地说:"又看那些报纸,没啥好看的,你又不懂。你自己穿好啊,吃完饭要去上坟了,快点的,都九点了."我在被子外边的身子,被开门的凉气冲的抖了抖了,顺手捞起了大花猫.它抗议的喵了两下,半睁着黄色的眼珠看我,它的皮毛上还混着干草泥土的味道,我用鼻子顶了顶了它湿漉漉的鼻子,它便挣开了,一摇一晃的卧回了炕头.
我穿上了衣服才发觉,这是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又脱下来,换了昨天的旧衣服.
炉火已经点起了,大屋(客厅)里还弥漫着点火时捂出的煤烟,我爬上凳子打开另外的窗户,窗户上冷的结起了冰花,一绺一绺的像公鸡的身上最好看的羽毛,我缩着脖子躲到了暖气那里,其实就是炉子旁边一个中空的大铁箱子,联通着大屋中间那个大炉子,只要它一着,大铁箱子也就热了。这个铁箱子比我大许多,是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姥爷焊成的,那个在我妈三年级就埋进黄土里的焊匠姥爷,也当过小学老师的姥爷。我双手来回抚弄那个焊接处留下的疙疙瘩瘩的痕迹,已经被蹭的溜光水滑了。
“小桔,上一边去,要做饭了。”大舅舅端着口黑黝黝的大铁锅,让我离炉子远点。我是怕他的,只好最后暖了一下手,离开了那个地方。别人我都是不怕的,除了姥姥和我爸妈,其他人要是教训我,使唤我,我就会像大花猫那样,定坐在一处,半眯着眼睛看那个人,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猫的黄色眼珠就好了,直看到那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叉了腰,去姥姥那里告状,姥姥总是高声说道:”这孩子生下来就4斤多点,能养活就不错了,你管个什么。“看来,我和大公鸡都是姥姥喜欢的。不过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我生下来只有4斤,叫的像只猫,厂西边的孩子为此笑我,我却是有些欢喜的,因为,我与他们都不同。
大舅舅我只在家里人聊天时,模糊的描绘出过一个轮廓,离家很早,供弟弟妹妹上完了学,找了好工作回了辽宁,自我出生后就从未回来过。我坐在凳子上,认真的盯着他看,他的头发黑的油亮,没什么白发,嘴唇厚厚的紫红色,伸手水盆里捞酸菜时,嘴巴紧紧抿在一起,就像他昨天刚刚进家一样,没什么表情,我礼貌的喊了他,他只微微的点了头,递给我一块高粱饴,不曾看我的眼睛,直到现在,就算我盯着他,他也毫不在意,我知道,就算我像看别人那样看他,他也一定不会有反应。
他的手很白净,迅速的撕开酸菜,炉膛里的火,威风凛凛的呼啦啦舞着他赤红的旗,红色的光在他眼睛里忽闪忽闪的,二舅舅从外边赶了来,匆忙的想夺过菜铲,”哥,我来我来,怎么能让您干这个呢,怪呛的。“大舅舅一闪身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没事,我快弄好了。“二舅舅搓了搓手,又揉了鼻子,哈哈笑道,”好嘞好嘞,您手艺比我好。“大舅舅的嘴角抽搐了下。
我在锅盖重新盖上时,就瞬间失去 了兴趣,从窗户里灌进来的风,又灌进了我的领子里,于是我决定回到炕上去。
大舅妈坐在炕头,背靠着墙,仰着头也在看糊着顶棚的报纸。我在她身边坐下,大猫已经不见了影子,她看了我一眼,又重新仰起了头,我顺势躺下来也看着那些报纸,我很想问问她,那些读不通的句子都是些什么意思呢?我坐起来,却不敢开口了,因为她看的极认真,眼睛紧紧的盯着,也紧紧的抿着嘴,手里拿着的围裙搅成了一股,”小桔,你认得上边的字吗?“她忽然看着我,极恳切的问我,我被问的一愣,哎?她不识字?不可能啊,妈妈还说人家是上过大专的呢。”我认得一些,繁体字的就猜。“我狐疑的盯着她,她又看了一眼报纸,”那你妈妈教过你吗?“我摇摇头,她似乎嘀咕了一句了什么,又发现了我穿的旧衣服,便催我换上他们昨天带回来的新衣服,我来不及摆出平时对别人的表情,看准她找衣服的空档,溜了出去。
我对自己有些恼怒,对自己今早的表现实在是不满意,这一早上,我与那些生下来六七斤的乖孩子又何不同呢!我拎着一根贼粗的烧火棍,向着鸡圈进发,远远看见姥姥站在鸡圈边上,咕咕的唤着,那只大公鸡围在她身边,欢快的吃着金黄的玉米粒,姥姥用手轻轻的抚弄它脖子上一圈羽毛,红的闪着五彩的光,像缎子一样。它看见我,便支楞起脖子,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举起棍子,在空气中重重的挥舞了两下,龇牙咧嘴的威胁它。姥姥回头瞪了我一眼,”搁这干哈呢,又想被叨。“我只好灰溜溜的退回去,姥姥似乎叹了口气,拍了拍公鸡头,同我一道往回走,我抬头看她,姥姥的嘴也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大猫从附近的干草钻出来,翘着尾巴蹭着姥姥的脚,弄的她都没法好好走路了。
我一把抱起它,姥姥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头,又叹了一口气。院子里妈妈在喊,”吃饭了!“姥姥拍了拍裤脚的土,快步走了。
我抱着猫,它也不挣扎,我看着姥姥的背影,莫名的也叹了口气,吓了自己一跳。怀里的猫,依旧半眯着眼睛看我,但似乎与平时不同,它用鼻子闻闻我的手,又闻闻我的脸,跳回到地上,重新隐进了草丛。

二
吃过了饭,姥姥锁了门,一家就进山去给姥爷上坟了,提着大捧大捧的黄色纸钱,昨天我和妈妈一起比着真的一百块钱,在每张之上折满了大小一样的长方形。纸张粗糙,纸里还有没来的及消化的草棍棍,我曾公开质疑过这样的东西,姥爷收到会变成钱吗?被我爸打了两下。不过,我觉得,大舅舅手里拿的就是顶好看的,我凑过去,往他的袋子里看,他瞅了我一眼,抽出了一张给我,我给我爸看,"看!像真钱呢!这才能变成真钱!"爸爸脸色变了,瞪了我一眼,”都是烧的,都能变成钱。“
我姥爷埋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面向太阳升起来的地方,从姥姥家可以看见他小小的碑,石碑上的字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大家把贡品依次摆好,火就烧起来了,我因穿了旧衣服,可以和他们一起往火堆里扔纸钱,而不怕火星,而穿了新衣的哥哥姐姐们,只能远远的站着。
山风一吹,火苗呼啦啦更旺了,我的脸热的红了起来。渐渐火苗燃尽,山风一吹,黑色灰色的纸屑还带着火星的打着璇儿,飞了起来,二舅舅开心的说:"哥,你看,你回来给咱爸上坟,咱爸高兴呢!"爸爸瞅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了声音。
大舅舅并没有理他,而是重重的跪在坟前,:”爸!我回来了,起来收钱吧。等开了春,我就把你迁回祖坟,连咱妈一起接走。儿子开了公司,接走和儿子享福去。“说罢,就重重磕了头。二舅舅说:”大哥真孝顺。“于是二舅舅一家也跪下了,也磕了头。我妈让我也跪下磕了头。站起来给我拍土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接走啥,咱妈还没同意呢。“
大舅舅说:”还不是早晚的事。“
我回头看姥姥,她六十多岁了,背依然很直,50斤的面袋子扛起来就走,说话洪亮,还能卡崩卡崩的吃豆子呢,她会走吗?但她没看我也没说话。
我不知怎么的不敢问她,回去的路上,我走在最后边,二舅妈凑近我妈,轻轻的讲话:”接咱妈走,这么多年也不见回来一下,在外边发达了也没见带回什么。我看就是为了咱爸留下的东西。“妈妈拉开了一点距离:”能留啥啊,别听二哥瞎说,就是留了,妈也早就忘了在哪了,前些年不是找过一回啊。你别再说了,二哥正求大哥借他一笔钱呢,他听见又要骂你了。“二舅妈啐了一口吐沫,”瞎折腾。“
回到家,已经将近下午了,于是大人们又忙活起晚饭来。我拉着姥姥的手,姥姥慈爱的摸摸我的头,”以后,大公鸡不会叨你了,你长大了。“
天很快就黑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春晚,外边兵兵邦邦的放着炮,我一边瞟着电视,一边漫不经心的啃着肉骨头,油从胳膊一路流到了手肘,妈妈一边拿纸给我擦,一边轻轻叹气。她是姥姥最小的孩子,从没离开姥姥太远,就连上学也是常常回家来。她和我一样是不愿姥姥走的。
十二点,大舅舅搬出了一个老大的炮,方方正正的和凳子差不多高,那是他买的大烟花,那是我第一看见彩色的烟花,他们被大墩子喷出,窜的老高,在黑漆漆的空中炸开,震的我捂住了耳朵,我想回头去找姥姥,她却不在我身后。
附近的人们都从家门出来,仰头,赞叹着真好看,还是沈家大小子有本事,烟花一发接着一发的窜向天空,发出各色各彩的光。被强大的力量带上天的碎纸屑,也飘散下来,混着黑色的颗粒落在我脸上。不一会,便没了声响。
开春后,大舅舅大张旗鼓的将姥爷迁回了辽宁,姥姥说她还是想和姥爷一起回去,在我开学的头一天,姥姥就坐上了车。
屋里被收拾的很干净,并没有带走什么,炕变的冰凉。我抬头望去,那个我常常望着的顶棚,报纸被东扯西扯,已经没有一张完整的纸了。听二舅妈说,那用来糊顶棚的报纸里有一张1949年的,特别值钱,大舅妈过年的时候还看到了就在棚上,因为不想别人知道,就没声张,走的时候再看就不见了。二舅妈,撇了嘴说:”贪心的东西,找不到了活该。“
我坐在炕头上,大猫自从除夕后就再也没会回来过,而那只大公鸡,我已经不在怕它了。我伸手进口袋,打开姥姥给的红包,1949和人民日报映入眼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