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不止你一个

1. 紧急电话

飞机徐徐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时间刚好是早上六点。舱门打开，我第一个走下飞机。两小时后抵达导师指定的地点，一个设在台北土城监狱内的小办公室。

前天下午，我还在纽约寓所，拿起背包准备出门去柔道馆。我从小练柔道，现在已经是黑带三段，不敢自称高手，但同时撂倒三个壮汉却不是难事。每周两次在柔道馆练习是我到美国后的习惯。

手刚搭上门把，就听见电话铃响。转身接起，原来是我读硕士研究生时的导师，犯罪心理学研究专家蔡正严教授。他只在电话里简单吩咐，马上回台湾。我“噢”了一声，没问为什么，既然紧急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见面就知道了，不必在电话里问。他接着补了一句，坐商务舱，在飞机上好好休息。因为一下飞机，你需要充足精神投入工作。

我再次“噢”了一声。蔡教授讲话语言简洁，做为他的学生，我也不敢说话啰嗦。但他面冷心细，非常关心我。

2. 淡水河分尸案

这间小办公室，是监狱矫正署特地为蔡教授提供的，方便他随时接触犯人。老师已在里面等我，见我进来，递给我一本卷宗。

“你先看看。”他说。

打开卷宗，里面标题是“淡水河分尸案”。

这个案子讲的是一名流浪汉在淡水河边发现一个塑料包，里面的东西疑似人的手骨，他惊得立即报案。经警方鉴定单位比鉴之下，确定被害人是一名年约二十五岁的女性。警方一路顺藤摸瓜，很快破案。凶手赵坤雄，男，二十八岁，患小儿麻痹。赵坤雄假借公司招募女职员名义，设下陷阱。因意图强暴前来应征的女青年未遂，愤而将其杀害。最后赵坤雄被判处死刑。案件并没有特殊之处，但诡异的是，在法庭上，法官问任何问题，赵坤雄都是一语不发，面无表情。

我翻看卷宗纸袋里其他相关的新闻报道，都是以冷血杀手、人神共愤、令人发指等激烈语句来形容这起案件。

见我阅读完毕，老师问：“知道要做什么了吗？”

“知道！寻找凶手背后的故事。”

老师对学生们耳提面命地一句话是，凶手越沉默，背后隐藏的故事越深。

我能成为老师的学生，源自于在大三时聆听过他的一场演讲。让我印象深刻难忘的是最后一段：“侦查犯罪是警察的职责。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天生就是杀人犯，是什么原因造成一个人实施犯罪行为？是心理因素？社会环境因素？追寻犯罪者背后隐藏的故事，从而预防、避免和减少犯罪，这是犯罪心理研究人员义不容辞的责任！”

听完之后我立即热血沸腾，立志要当上蔡教授的研究生。有了目标，我开始埋头苦读，终于考过笔试，接着通过口试，正式成为蔡门的心理学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犯罪心理。

可是让我颇为纳闷的是，无论笔试成绩或者口试时回答问题的流利程度，我都不是最好的，为什么老师会选择我呢？

一次同门聚会上，我向比我大一届的学姐提出藏在心里的疑问，学姐坏笑着打量我一番，说：“你长得像座黑塔嘛。”

我挠挠头，不解地问：“黑塔?”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身高180公分，肤色黝黑，因为常年习武，体格壮实。疑惑没解除，却得了个外号叫阿塔，连老师也叫我阿塔。他说这个名字很好，亲切。

老师常常要我们出去接触社会，不要闷在书房里。

“做犯罪心理研究，不能只靠从书本里找资料，要跟人来往。”

他自己以身作则，晚上经常上身穿一件白色汗衫，下身一条大裤衩，趿着拖鞋，一副老痞子模样，叫上我，到犯罪率很高的危险地带行走。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是不是长得像保镖，又会武，老师才收我做学生啊？

最神奇的是，老师在隔天的学术会议上，一身笔挺西装，金丝眼镜后面的炯炯双眼透着智慧的光芒。他可以在老痞子和心理学专家两种身份之间流畅转换。

“学术研究不能捧着端着，要走进人群里，获取第一手资料。”这也是他常说的话。

学习三年，取得硕士学位后。老师对我说：“你继续读博士吧，去纽约大学，找我老友杰克森教授，他是国际上最顶尖的犯罪心理学专家。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快去准备准备出国事宜。”

我当然听从师命，很快赴美继续求学。

3. 走进囚室

“现在，你需要假扮囚犯，进入赵坤雄牢房，跟他同吃同住。你只有三天时间，想办法让赵坤雄讲话。”老师吩咐道。这意味着第四天对他执行枪决。

我从研一开始就跟随老师行动，接触过形形色色不同类型的罪犯。

现在，换上已经准备好的囚服。这是我第一次脱离老师，独自行动。

随着狱警第五次“哐啷”开锁声，我走进一间大约六平方米的囚室，里面除了安装在角落的一个小小的无盖马桶，什么都没有。狱警随后锁上门。赵坤雄就坐在地板上，听见门的开合声，抬眼看我。

“初次进来，请多关照。”我先开口对赵坤雄说，这句开场白不知道对不对，反正他微点一下头，就不理我了。

“我叫阿塔。犯了过失杀人，一审已判。但是检察官咬定我故意杀人，正在上诉。”

跟犯人套近乎，要讲一讲检察官坏话，博取他们信任。这一步我应该没走错。

赵坤雄果然答话，冷冷道：“我不但故意杀人，还故意分尸。”说罢就不再言语。

他不说话，我不能强迫他。死囚都很敏感，若是想套话他们的话，反而弄巧成拙，他们不是恼羞成怒，就是讲假话糊弄你。

监狱里不能带任何绳状物和金属、石头之类的硬物进来。换囚服时，我灵光一闪，在囚衣口袋里放了一张观音像，是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这时派上用场了，我拿出来，递给赵坤雄：“大哥，不管结果怎么样，这张观音像送给你，是在龙山寺求来的，很灵验。”

赵坤雄伸手接过，我正暗自高兴，这一步走得不错。没想到，下一秒，他将卡片往空中一抛，说：

“什么中国观音、美国观音我通通不信！如果真有神，这个社会就不是这样！”观音像卡片飘落在马桶旁的墙角里。

我一愣，也不好接话。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没有一丁点收获。

第二天，还是没有丝毫进展。我说任何话，他都不接腔。我心里有点着急，但表面不动声色。

第三天，白天照常在沉默中度过。我默默心念：老师啊老师，莫怪我出师不利。他不开口我也没有办法。

我们的工作宗旨是，若犯人不愿意说，我们就不问，这是一种尊重。

夜幕降临，我窝在墙角边睡下，准备明天一早离开。

“我妈很漂亮。”我突然听到赵坤雄开口，毫无征兆，却实实在在地开口说话了。

4. 临刑前夜的自白

我妈是镇上最美里的女人，可是我一出生就是小儿麻痹。我没有见过我爸，问妈我爸在哪里。

“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

家里没有爸爸，但有一个男人经常出入我家，他是镇代表。他有很多权利，我妈也跟着他赚很多钱。所以我从小不缺钱，我妈很宠我。

可是在学校里，我经受到其他男生的欺负打骂，他们叫我瘸子，怪物，拿石头丢我。我讨好他们，买冰棒给他们吃，他们吃完，把冰棒棍子往我身上扔。我很气愤，却也无力还击，谁叫我是个瘸子呢，跑都跑不快。

有一天，我发烧，迷迷糊糊地上厕所，却走错边。男女厕所只隔着一堵墙，我错进女厕，看见一个女生背对我，蹲着。我很惊奇，女生是这样尿尿的啊？

我开始对女体产生兴趣。很想看看女生那里是什么样子。一天下午，大家在教室午睡。我看见一个女生独自朝厕所方向走去，我立即尾随她。走进女厕，她朝外蹲下，我悄悄躲在门边看她。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不是想做坏事。一个八岁男孩能做什么坏事。她发现了我，大声喊叫，把老师引来，还有很多同学。这个老师是刚从学校毕业，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她指着我大骂：小小年纪就是个色狼！本来美丽的脸庞却因为骂我而变得扭曲狰狞。她在班上宣布，大家要注意他，小心他，他上厕所你们都不要上！

这些事我没有跟我妈说，不想让她难过。我不想上学，走在上学路上，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心里有块石头死死压着我，压得我透不过起来。我不想看见语文老师，她前一秒钟还笑着，后一秒看见我，脸立即蹦的紧紧，像是随时防范我。我只看了一下女生那里，她就这么对我。

男生们欺负我更凶了。他们学我走路的样子嘲笑我，动不动绊倒我，踢我，打我。那个女老师看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别打了，都回教室。说完自己先走，看都没看我。

后来，我去商店买了一把匕首放在书包里。

过了几天，恰巧教室来了一只老鼠，可能吃了老鼠药，药性发作慢，它一颠一扑晃着进来。女生们吓得呱呱乱叫，男生欺负我时勇猛，这时却变成怂蛋。我从来不怕老鼠。

我走过去，拎起老鼠尾巴，前后一甩一甩地摆动，然后啪的一下丢在书桌上。掏出书包里的匕首，对准老鼠的腿，一条一条的切下来。教室顿时安静，我环视四周，发现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我，还有我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我故意说：“老鼠肉很香，给你。”我朝欺负我最厉害的男生丢去一条老鼠腿，他猛地后退，大叫：“变态！你是个大变态！”

从此，我多了一个称呼叫变态。

我分解老鼠让他们害怕，很好。但老鼠不太好抓，我就用弹弓射鸟，鸟射下来的时候还活着。我带到教室，用匕首当众一刀一刀活活切碎小鸟。

他们开始怕我，不敢再欺负我。不过还是骂我。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骂我瘸子时，脚会不自觉往前踏一步，骂我变态，却往后缩一步。

既然他们怕变态，我每隔几天就上演一次活切动物的戏码。

我一直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朋友。我不缺钱，我妈给我在台北市繁华的济南路买了两栋房子，光收租就够我花的。

后来我在报纸上登广告，召女职员。其实我就是想交女朋友，不过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找，人家会嫌弃我是瘸子。我走路姿势难看，干脆不走了直接坐轮椅。我坐轮椅十几年了。

很快来了一个女的。我一看她就喜欢她，白白净净的，很漂亮。问她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她说这里不是公司招职员吗？我说我就是公司老板，现在改招女朋友。她立即变脸，大声骂我死瘸子、死变态，谁想做你女朋友，来这里真是浪费时间。各种难听的话源源不断从她美丽的嘴唇里跑出来。我的怒火噌冒起，猛地站起来，伸手紧紧掐住她脖子：

“叫你骂，叫你骂！”

我已经疯狂了，双手死死掐住不放，直到她身体发软。我一惊，松手，她整个倒地。我慢慢蹲下，摸她鼻孔，没气，死了！这时我倒平静了。

我收藏了很多刀，拿出其中一把，把尸体拖到浴室里，一刀一刀地切，就像当年切小动物一样。只不过，眼前的“动物”太大了，我得费多点时间和力气。

5. 凶手不止你一个

当赵坤雄一开口，我就聚精会神地听，中间没有打断。他把自己的成长背景完完整整说出来。

“我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想找人说一说。”他补充道。

我沉默几分钟后，说：

“凶手不止你一个人。”

“是只有我一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听我这么说，有点急了。

“直接凶手只有你，但是无意中间接造成你成为凶手的，却有很多人。”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如果碰到的老师，稍微懂一点儿童心理，知道偷看女生上厕所只是单纯的好奇；如果欺负他的同学被家长、老师制止和教育；如果这个社会不歧视身障者，或许就没有赵坤雄这个凶手。

6. 他手里握着什么

天边已露出曙光。赵坤雄被押赴刑场。

枪声响起后，我恢复身份，走进刑场里。

检察官和法医验证他已毙命，我则一眼被赵坤雄紧握成拳的右手吸引，因为里面露出一小角纸片。我赫然发现，他握着的就是我送给他却被他甩到马桶边上的观音像。

他心中还是有神明。

7. 老师的夸奖

这次行动圆满完成，我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万字的报告，呈交给老师之后，马上返美继续学业。

临别前，我对老师说：“这次行动，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我们这个工作的重要性。我会好好跟杰克森教授学习。”

老师欣慰地拍拍我肩膀，说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为什么录取你吗？当明星需要长得美长得帅，而从事社会工作，长相要接地气。”

我汗，这是在夸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