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只满足作者对青春美少年死亡的美学幻想。但很多时候,认真死去并不比苟活来得羞耻。】
晋城其实不是一座城。
人们口中的晋城是个巴掌大的县,蜷在中国版图的边缘,地图若平摊在面前,一伸右手就能摸到它所在的那点。这里的历史比纸还薄,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说尽。
木子刚到晋城这天阳光热烈坦荡,天地万物皆无处遁形。路边蓊郁的榕树投下宝贵的阴影,屋檐下的老人像藤椅上长出的怪物,只一双眼深深地望着门外。木子皱着眉看他,像看一个万年前的活化石。
冰柜里的老冰棍冒着呲呲的冷气,木子捏起其中一根,把皱巴巴的纸币丢在矮桌上,面无表情地看那藤椅长出的怪物抬起他树皮般皱的手,慢吞吞把纸币拢进抽屉里。
店里的电视看起来有些年头,屏幕上跳动着黑白雪花,整个屋子的生气被抽到屋外的盛夏里。
木子用牙撕开包装袋,叼着冰棍掀开了门帘。
小店外正对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欢迎来到美丽的晋城,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市!
木子一口咬断半根雪糕,拐了个弯进了旁边的小路。
————
要说在晋城,新鲜事是没有的。日子循规蹈矩地重复着,一天滚着一天过。关了的店门第二天会再开,就像落下的太阳第二天一定会升起。
开学第一天,木子被人群裹挟前进。置身于蓝白色的校服海洋,她有种来监狱劳改而不是上学的错觉。
木子在班上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阳烁。
阳烁留短发,从背后看无非是个瘦削的男孩,从正面看刘海遮去一半眼。眼睛看不见,眼下挂着的乌青,像不眠不休打擂台的拳手。
阳烁座位在木子前面,最常见的状态是蔫豆芽般趴桌睡,气息奄奄却带着强大的抗拒力。上课时他才会直起身,把过长的刘海撇到一边,再一丝不苟戴上眼镜与世界和解。
在那之前木子从没见过阳烁的双眼。
那天午休时,木子回到教室见阳烁佝着背写字,稀稀拉拉写了半天头都不抬一下。
阳光照着他的背影,明亮又孤单。
木子走上前,从塑料袋里捏出个红豆面包放在阳烁桌上:“这个给你。”
阳烁有点意外地抬起头,伸手拨开长刘海。
那是一双温柔的眼,眼皮微微皱起,显得有些疲惫。
“为什么。”他仰着脸,笔还握在手上。
三个字,丝毫没有攻击性,也不像疑问句,仿佛也不想知道答案。
木子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我叫木子....."
阳烁收回目光,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盖上笔盖。
“我叫阳烁。”
像所有年轻人应有的青春序曲,一缕阳光加上平平无奇的开场白,纯粹得像动物间的交流。
木子托着腮看着阳烁忽扇的眼,后者轻声说着话,话语平和得像温水里舒展的茶叶。
她从来没看过阳烁的眼睛,也从未听阳烁说这么多话。此时木子的眼里一切都是新的,闪闪发亮的。她是发现新大陆的小松鼠,要把他的一字一句存起来过冬。
阳烁说,他是土生土长晋城人,家住南里巷39号,门内门外都是灰扑扑的水泥墙。那里每天早上都有老人推着车卖搪瓷米糕,他总是在悠长的吆喝声中醒来,盯着同样灰扑扑的天花板出神。
“那人有没有拿手摇的那种铃铛,拨浪鼓那样的?”木子问。
“有,当然有,大早上丁零当啷整条巷子都能听见。”阳烁语气微微上扬,揉了揉头发,也有米糕的甜味。
一个午间他们便熟络起来,他们就着阳光啃红豆面包。木子说话时笑眼弯弯,快乐得都要落下眼泪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流泪的冲动,可能和阳烁在一起有种靠近新生婴儿的虔诚感,新生的力量总是让人动容的。
阳烁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把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推到木子面前,木子笑着凑上去看。
在红豆与面包的清香里,木子和阳烁走进彼此的生命,俩人鲜活的生命在阳光下横冲直撞,带着点的血腥气飘荡在晋城的空气里。
——那本子上是整整两页的“死"字。
木子的笑容戛然而止,掉在地上的面包给这欢乐场景画了终止符。
——————————
傍晚的操场依旧带着点白天的余温,塑胶跑道暖烘烘的,风却有点微凉。
木子和阳烁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广播的声音聒噪得很,扰得木子忘了那个绕操场跑圈的人究竟跑到第几圈。
木子忘了,那人也不跑了,心照不宣似的一边喝水一边离开操场,彻底断了木子的念想。
“接下来与大家分享美文,名为无悔的青春!”糟心的广播没有停下,声情并茂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
“唉。"阳烁望着天空眨了眨眼。
——“青春,是枝头绽放的花蕊......”
“在想什么?”木子转过头看阳烁。
——“我们热泪盈眶,因为热爱生命,热爱青春.......”
阳烁短短促地笑了声:“在想.....”
——“让我们朝气蓬勃地走向未来吧!”
直到广播把那篇热血沸腾的文章播完,阳烁也没给出一个答案,答案在他的沉默里。
他盯着天空,眼神笃定平和像是想变成其中的一颗星。
可木子想,银河系中的星星数量约为2000亿颗,全宇宙的恒星数量就更加数不胜数,约为700万亿亿颗。他要真去那,也只是混迹星群的一颗孤星。
想到这,木子张开双臂轻轻抱住身旁的阳烁:“你说我俩要是变成星星,是不是也是互不相识的两颗孤星?”。
阳烁摸了摸木子柔软的头发:“你我在哪都是孤星。”
木子的眼神黯淡了几秒,耳边是阳烁强壮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撞着耳膜。
阳烁说完神乎其神地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举在俩人之间。
细瘦的火苗摇曳着,照亮了一方天地,可仅跳动了几秒便被风扑灭。
“呀,灭了!”木子小声惊呼。
这时阳烁捏着光秃秃的火柴梗抱住木子:“亮这几秒,不就能找到你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烟灰气,木子用力吸了口,眼泪簌簌跌落在阳烁肩头。
“是啊。”她也伸手环住阳烁。
木子懂了,可她想说她做不到。她挖不出自己的心,只会用嘴说爱。死亡带来的肉体诀别会让她崩溃,她觉得自己愚昧又自私,像所有红尘中人一样。
木子想,她心里这根火柴得用心头血来点燃,哪日真正燃起,他们才像并蒂而生的藤蔓,烧干净了连灰烬都分不出个你我。
等到那时,她才真正在她的爱里。
————————
木子一开始也费尽心思想要逗阳烁开心,也曾用depression试图为他开脱,可都无法改变他想离开的想法。
周末下午无事,他们叼着冰棍蹲在小卖店的矮凳上,电视里的异国男女翩翩起舞,旋转在纸醉金迷的舞池中,裙摆荡起的都是旖旎的弧度。
木子忽然跳下矮凳冲到电视机前,从嘴里“啵”地拔出冰棍指着阳烁:“快来!”。
阳烁无措地转了转眼:“干什么?”
“跳舞啊!”木子不由分说地拉起阳烁。
阳烁像一只巨大的破布娃娃,不明所以地被木子握着手掌左一圈又一圈。电视的光跳动在他死水般的眼眸里,将他清浅的眼底照得一览无余。
冰棒的水随着二人蹩脚的舞步被甩得四处飞溅,木子咯咯咯笑得响亮,笑声撞上阳烁的沉默,空掷在湿热的空气里又显得有些凄凉。
等冰棒只剩一根棍,俩人滑稽的舞蹈才结束。
“好玩吗?”木子期待地看着他。
阳烁轻轻摇了摇头:“没意思。”
电视里的舞蹈也结束了,男主人公深情地给女主一个吻。
“看,你得亲我。”木子指着电视屏幕,笑得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说完不等阳烁反应,先在他嘴上盖了个章。
阳烁笑了,勾起的嘴角在木子心里撕开一个口子,五味杂陈的情绪倾泻而出:“你看,你笑了,开心多简单啊!是不是?”
地上的糖水渍招来许多蚂蚁,密密麻麻把他们包围,他们被困其中无处可逃。
木子想,她得挖出真心用血喂饱爱人。如果跳舞能让他开心,她就陪他永远跳下去。如果他还是不开心,就一直陪着他,直到找到属于他的极乐净土。
看着木子充满希翼的脸,阳烁摇了摇头:“不,木子。”
好吧。木子想,那就去吧。自欺欺人是以消耗爱情为代价的,早一天走出囹圄早一天释然。如果剜心之痛能换爱人的快乐,她觉得很值得。
那根火柴终究是点燃了,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滑落,木子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之流泪,最后一次。
————————
午夜时分,风从那稠得化不开的黑里来,吹着不远处大排档的塑料牌发出猎猎声响。这么晚没有渔船归来,连海平线上的灯塔都灭了,睡了,全世界就剩他们醒着。
木子就着微光看手表的指针,刚一划过十二点便抓住身旁阳烁的手:“生日快乐!”
阳烁笑了,木子从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过,像是感受到极乐。
阳烁的反常像是风暴过境,赤裸又粗鲁地撕扯着木子的心。
木子心撞着胸口突突跳,下一秒阳烁靠近木子耳边:“我要礼物。”
“什么礼物?”木子的心简直要跳出胸口。
阳烁说:“老冰棍,要两根,你都吃掉。”
那晚他们分别在没有绚丽烟花的天空下,在深沉苦涩的大海边,只有瑟瑟的海风拍打全身。木子往东走,阳烁往西走,没人说再见,他们被风吹散似的头也不回。
头顶的天清朗得没有一片云,星星重得要掉下来。木子想,明天该会是个好晴天。
——————————————
第二天晋城果真是好晴天,像木子刚到晋城那天一样。
小卖店老板从里拉起卷帘门,一拉开便看到蹲在店门口的木子。
木子是等了很久,可门开了不着急进店,依旧蹲着看面前的广告牌。
前阵子刮了台风,广告牌的塑料布被剥得七零八落,字都吹跑了好几个,唯生命两字完好无损,直挺挺地杵在那。
木子站起身,捶了捶微微发麻的腿,掀开门帘进了店。
拎了两根老冰棍,木子往门框上一靠,仰着脑袋看不远处晋城一中的教学楼。
楼顶空无一人,她百无聊赖地撕开包装,叼着冰棍看过往的行人。
半根冰棍下肚,木子再抬头,楼顶小小的人儿张开双臂朝她挥舞。
木子叼着冰棍,抬起右手大力挥舞起来。
挥了多久她不知道,直到手酸得再也抬不起来了她才停止。
楼顶的人儿对她点了点头,颇具仪式感地站上了水泥墙,随后挥舞着双臂纵身一跃。
木子看得见,他脸上分明带着微笑。
那一瞬间木子真切地看到婴儿时期的阳烁,小手胡乱抓着空气,身上的血还没擦干净,脐带还连着胎盘,眼睛都没睁开。
只是哭,一个劲撕心裂肺地哀嚎。木子多想抱抱他,告诉他痛苦不在眼泪里,泪流成河也是痛得彻骨。
她想笑,发自内心地想抱住任何一个过往的人掏心掏肺地笑,她想不顾一切地同他人细细道来这项伟大又隐秘的任务。
再没有道别,她用爱火燃烧出唯一的路,他们在路上抱着彼此灵魂的碎片永远缠绵。他们在爱里合二为一,火柴微弱的光最终照亮了整个天地。
雪糕汁水滴在木子的鞋面上,像血一样。一滴,又一滴,最终把整个鞋面都打湿,一片温柔的红。
木子倚着门痴痴地笑着,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又一辆的警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着急去改变这木已成舟的事实。哪里有生命逝去,哪里就有他们,木子嗤笑着扔掉手里的木棒,被呼啦啦的汽车尾气瞬间卷走。
不远处的空气嘈杂起来,比夏日的蝉鸣还叽喳。这可是晋城难得的大新闻,许多人饿狼扑食般想上去看究竟,明天他们的面孔或许会出现在晋城早报的头版上。
这个向上生长的城市终于有机会低下头往地下看看,但它第二天还是会努力往上生长,把地底下的东西撇在身后。死气沉沉的东西他们不喜欢,他们贪恋新鲜的世界,甘愿溺死在其中。
“那是什么?”那老怪物看到远处人头攒动,闷闷地问。
木子回过头——
“是你不能理解的,生命。”
说完,她吮干最后一口老冰棍,把棍子丢进浑浊躁动的空气里,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身旁的小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