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老人的忙碌时,广州大学的一位高材生告诉我应该记下来。
自从小孙孙哇哇坠地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的悲喜剧就开幕了。孙字辈的诞生,喜。意味着老李家后继有人,生命得以延续,生活正常。孙字辈的出现,悲。标志着履历的重写,生活重新开始。
看到侄孙的名字出现在户口本的壮族栏里,随了母亲,成了少数民族人,顿时感到了民族的“融合‘’,家庭的‘’分裂‘’。
大儿子三口在城里,孙孙由奶奶照管,老伴因此进了城,籍贯没变,居住地变了,县城四口。二儿子和儿媳在石家庄,两口。家里还剩两口:一个老头,一头毛驴。除了毛驴没上户籍,一家人拥有六个户口本,居住地大分隔,户口大分裂。
《三国》第一句云,历来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家二十一世纪的三国鼎立局面业已形成。不知他们在城市生活如何,我和毛驴在乡下老家,已经是顶不住了。
孙孙一出生,老伴顾得了管人,顾不了管驴,说走就走了,丢下驴,丢下家,都由我负责。早晨,天蒙蒙亮,我就把驴从圈里牵出来,绑到西堰根,让它见见阳光,安顿好驴,匆匆到校,不能误了早自习。晚上下了晚自习回来,大老远驴就能感觉出路上走着的黑影儿就是主人,嘶嘶地轻叫着,我知道点动物语言,它是在埋怨我“你怎么才回来?”
家离西坡村学校五里地,步行太占时间,大儿子有个旧摩托,在城里放着也不骑,正好合理利用上了,儿子给我讲了前刹后刹,油门离合,如何上坡,怎样拐弯,对面有车过来,一定放慢,千叮咛万嘱咐,就怕老爸不保险。骑车骑到第三天,就跌了四大跌,下坡时攥了前刹车,车往前栽。前方有障碍,要么停不住,要么灭了火儿。五六十的人学什么都难,四跌下来只是蹭了点皮外伤,但保不定以后一直跌不着,如果下庙角大陡坡,冲下去窜到拐里大桥下河滩,纵有十条命也难保一条,想到怕事,不敢骑摩托了。换成了自行车。
早饭不在家做,赶到学校做,饭做不中也误不了上课。寒冷的冬天里,早晨不吃喝点,骑着自行车格外冷,胳膊上,筒上两条绒裤,到校后,手被冻得捉不住钥匙打不开锁,开门都不好开。手,也不能放在暖气管上暖,暖暖更疼,是那种发麻的疼。
家有毛驴,就像丢在家里一个亟待抚养的小孩子,一日三餐,日日不能隔,下再大的雪,也得下了晚自习,赶回家给驴添草饮水。驴肚没饱,实在吃得多。早晨起来下了雪,路上不能骑车,须步行,时间得提前一小时。还在睡梦中的人们,都不知漫慢雪路上的第一行脚窝竟是一个老头留下的。
到了夏季,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不管多大的雨,驴,仍在西墙根拴着,淋着,风一阵,雷一阵,雨一身,水一身。倒霉的驴遇上了倒霉的人。生生死死,相濡以沫,无怨无悔,忠贞不二。
劳动的季节里,一月四个双休日,从清明迎春花开第一枝,到一种顶两种的小满夹芒种,都是播种的好时机,栽椒树,种核桃,播谷子,点豆角,样样都耽误不了,毛驴也顺垄顺沟走得正,不用人牵就能办了事。秋天就更忙了,高粱红脸谷弯腰,摘了柿子打软枣,玉米枯了杆儿,红薯也该刨,好在国庆有个小长假,抓紧点。儿子订亲,没有去长春,闺女典礼,也没舍得去白洋淀瞧瞧。家有古训,田人少闲月,一日不可游手好闲,不能只吃不动不学好。
地里的活本来就不轻,回家还得晾晾晒晒,收收藏藏。驴也得喂饱,人也得做好、吃好、喝好。驴喝不足露蹄腿瘸,人少了汤水上火牙疼。
树老脱皮焦稍,人老低头弯腰。五十不比四十,六十不比五十,一天不如一天。见了活就发愁,连毛驴也驾驭不了了,去年秋天去南牙活割谷,他姨夫一家连驴带人都来帮忙,他们在地里割,我赶着两家的驴往回送,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第二趟往地走,到了石牙沟时,和前面下山的驴顶了头。轻躲重是约定俗成的交通规则,我把两头驴赶到路右边的一块闲地里,让开道,对方下去,我再返回来往上走,无奈他姨夫的驴认生,不听我话,叫他返回来,他却偏偏往前跑,跑到无路可走时,脚踏空,肚朝天,翻下高高的悬崖,鞍鞯跌得粉碎,驴一下子就蹬了腿。那一刻,我脑袋炸得像篓驮子那么大,不是饱经苍桑,真要哭天抹泪了。
今年我58岁,驴,30岁,驴到30,就到了生命的尽头,吃草丢圪节,吃豆咬不动,就爱吃点晒干的萝卜条,不想喝水,老伴会管小孩也会管驴,她一会儿给驴往水里倒点饭汤,一会儿和点玉米面。早一盆,晚一盆。我也照着去做,不行,驴就是不喝。耳朵搭拉着,无精打彩的,走路缓慢,上坡无力,犁地驮东西都不比从前。回到圈里总是卧着,李清照若掀开驴圈门帘看驴,准吟:帘卷西风,驴比黄花瘦。
孙孙8岁了,幼儿大班,今年该升一年级,老伴不辱使命8年,该交付使命回农村老家了。
错,8年抗战尚未结束,石家庄那边来了电话,二儿媳要生了,让本月初速速赶往前线,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吹。可能,还是持久战。
等日后老伴凯旋时,驴,肯定就死了。我,可能半死不活。下次人口统计,中国:13亿零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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