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

作者: 天下绝尘 | 来源:发表于2025-04-01 20: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四期:春鲜

  1

  狂风呼啸而过,卷着雪粒拍打在王二狗身后的步枪上劈啪作响。

  他的脸被高原的风吹得通红干裂,他身上那件大衣上污垢层层堆积,形成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污渍纹路,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整个人都缩在大衣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在他的胡茬上、衣领处都留下细碎的冰晶。

  他低着头,眼睛却一直瞟向远方,抱着膀子双手插在袖子中,脚下走得很快。

  直到一面褪色的旗帜映入眼帘,他的眸光猛然一亮,脚下更快了几分。

  没多久,他来到了土坯房面前。土坯房被风雪侵蚀得千疮百孔,墙体上布满一道道裂痕。

  房前的旗杆上,那面褪色的旗帜,或者叫碎布条更贴切一些,随着风雪猎猎作响。

  赛图拉哨所,这座孤独的戍边堡垒,在狂风与暴雪的夹击下,顽强地扎根于这片荒芜之地。四周皆是高耸入云、覆满万年积雪的山峰。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单调得让人绝望。

  哨所东南角的小山包上,一座六角形的哨塔静静矗立,黑洞洞的瞭望口里,于老蔫高声喊道:“二狗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二狗高声回应:“别提了,那边雪塌了,过不去了。”

  说完,王二狗几步小跑进了屋,蹲在炉子旁边,他把炉子上的水壶拿开,在地上捡起两块干牛粪扔进去,嘴里嘶嘶哈哈,双手拢在火炉上,吸溜了一下鼻涕问道:“班长他们还没回来?”

  窝在墙角裹着破被打盹的刘春生眼睛都没睁开,翻了个身回道:“是你回来早了,班长他们没巡视完怎么可能回来。”

  “唉,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班长太固执了,说不定上边早就把我们这些人抛弃了,咱们还非要一个个把命扔在这……”

  刘春生打断他,“停,这话你以后少说,千万别让班长听见了。”

  “听见了又怎样?就是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这么说。”王二狗提高了音量,“快四年了,没人管没人问,现在就剩我们这几个人,几条破枪,真要是有敌人打过来了,就咱们几个能做什么?”

  刘春生坐起身,叹了口气:“咱们是军人,死在战场上,死在岗位上,别人给咱们竖大拇哥,难不成,你还想当逃兵?”

  王二狗梗着脖子不作声。

  刘春生见他的表情,索性裹着被子下地,蹲在了王二狗旁边。

  “二狗啊,心里别藏气儿,谁都想回家,戍边的战士不只我们这一支,大家要都是说走就走的性子,那咱们还跟鬼子打那么些年做啥?”刘春生站起身拍了拍王二狗的肩膀,“二狗啊,咱们只要站在这儿,只要不让人悄无声息越过这条线,就是有意义,死在这里,就是值得的。”

  “吱——”

  房门被推开,风雪猛然灌进来。

  王二狗与刘春生都看向门口,“班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刘春生诧异道。

  来人抬起头,声音沙哑道:“老林,没了。”

  2

  刘春生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扔在炕上,走到门口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锹,低着头往出走。

  王二狗站起身拦住了他,“春生叔,我来吧!”

  酷寒一如既往地笼罩着喀喇昆仑山脉。

  这座不大的哨所后院,隆起了二十二个土包,如今,又要再起一座了。

  老林的老家在河南,那片广袤无垠的中原大地,与这高耸苦寒的喀喇昆仑山脉相隔万水千山。

  他家中有年迈的老母,原本他应在老家守着那几亩薄田,陪着老母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子。

  一九三七年,敌人的铁蹄践踏了他的家乡,他带着母亲一路奔逃,没成想,年迈的母亲死在了途中。

  机缘巧合下,他在竹沟镇遇见了国民党征兵,便毅然决然走上了抗战之路。

  大小战役无数,枪林弹雨,刺刀见红,子弹打穿他的左臂,这些都没能要了老林的命。

  日本人投降后,老林不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恰逢赛图拉哨所一年一度换防之际,他主动请缨,上面派给他一个班,一队八人,毅然决然投入这茫茫大雪山中。

  这地方算是人迹罕至,前些年的时候,山那边的国家也总会派些人过来刺探,小规模的摩擦也不知发生过几起,近些年倒是消停了些。

  山路崎岖,下过大雪后难走不说,还极其容易迷失方向,为了避免交接延误等意外问题,一般换防时物资粮草都准备得非常充足,还设有一些隐蔽粮草站,足够驻防队伍生活两年有余。

  幸而有这样的防患意识,才得以让这支队伍仍有薪火未灭。

  王二狗在雪地里奋力地挖掘着,每一锹下去,都扬起一片雪雾。

  老林带的那个班大多都是经历不少战斗的老兵,不像另外的两个班,基本上都是新兵蛋子,王二狗的枪法是老林手把手教的。

  王二狗喜欢鼓捣枪械,老林的手中有一把九九式步枪,是从战场上缴获下来的,性能与德国98式毛瑟枪相当,相比于王二狗他们三五年仿制毛瑟的中正式步骑枪要先进得多。

  战友们都劝老林把王二狗收为干儿子,因为二狗真是把老林当亲爹一样恭维伺候,老林怎么能不知道这臭小子的目的,不仅教他了枪法,最后,还真就把视若珍宝的枪传给了二狗。

  那是在他们驻守赛图拉哨所的第二年,换防的人迟迟不来,大家开始有意识地节省粮食,从最开始换岗巡逻防止敌人入侵,变成了边巡逻边寻找食物,甚至要走到更远一些才能找到少量的沙棘,周围少量的野兽打完后也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但是离营地越远就意味着越大的危险,老林带着他们班的老兵主动承担了最远最危险的巡防路线。

  那一天清晨,老林他们像往常一样整装出发,未曾想与一只二十几人的队伍发生了遭遇战,老林的右手被打穿,在其他人的掩护下跑回来报信。

  等到哨所这边支援的人全都过去的时候,地面上,只剩下七具尸体。

  王二狗就是在那一天,传承了老林的那把枪。

  从那以后,老林每天拿着镐头自己一个人出去,有时候会带回些沙棘,但大多时候都是空着手回来。

  大家都劝老林平时就在哨所驻守。但他不肯,换防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来,食物,成了这只队伍最大的难题。

  哨塔上下来的于老蔫、崔班长、刘春生、王二狗四人将老林的遗体放在浅坑中。

  崔班长颤抖的手捧起一把雪,洒在老林的身上,低声说道:“老林,一路走好。”

  随后,王二狗他们三人也纷纷捧起雪,一捧又一捧,慢慢地,一个新的土包在哨所后院隆起,与那二十二个土包一起,静静地守望着赛图拉哨所。

  3

  雪粒向子弹一样密集地射向破旧的木门,火炉中偶尔传来轻轻的爆裂声,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

  刘春生紧挨着炉子而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将熄未熄的炉火,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他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摩挲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未发出一丝声响。

  他身旁的王二狗,身子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头,手指深深插入头发中。他的肩膀微微起伏,压抑的抽噎声虽尽力克制,却仍时不时从他紧咬的牙关间溢出。

  于老蔫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上满是深深的皱纹。

  崔班长面对着木门,良久后率先打破了沉默:“老蔫,现在几月份了?”

  于老蔫回头看了看墙上刻画的纹路低声回道:“二月了,一九五零年!”

  崔班长的眸子闪动,握紧了那双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白皙修长,握笔写文章。后来这双手拿起了枪,改变的便不仅仅是这双手。

  高原的烈日与狂风,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迅速改变了他的模样。皮肤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发亮,粗糙干裂,如同经受风霜的树皮一般布满了细小的纹路,脸上的轮廓因长期的风吹日晒和艰苦生活,变得愈发坚毅,颧骨高高突起,脸颊凹陷下去,原本柔和的眼眸,如今变得深邃而疲惫。

  “食物……还能支撑多久?”

  “跟以前一样,多兑些雪,应该够我们几个再撑半个月。”

  “不。”崔班长长呼出一口气,喃喃道:“不撑了。”

  杂乱的脚步声急速贴近,木门“砰”地被推开,风雪涌入,淹没了崔班长后面的三个字。

  “班长,你们都在呢?”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壮瘦削的身体堵在门口,“快出来看看,我跟大军发现了好东西。”

  见众人神色低沉,大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打量了一圈,脸色僵硬,“老……老林叔没回来呢?”

  刘春生叹了口气,“回来了,在后院,你跟大军去看看吧。”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再推开时,大壮跟大军都走了进来,两人眼圈通红,刘春生走过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老林在这些年轻的新兵中,是偶像一般的存在,他对这些年轻人也格外照顾,除了教他们练枪时比较严厉,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他们,厚一点儿的棉衣都可着他们先穿。

  “我跟大壮捡到了一只岩羊,估摸着足有百多斤,可惜,老林叔吃不到了……”

  “行了,一个个都别垂头丧气的,把羊抬屋子里来化一晚上,明天,咱们大家全都休息一天。”崔班长强颜欢笑。

  刘春生目光一凝,戍边四年,日日巡防,哪怕是人手不够也坚持至今从未中断。

  众人仿佛都预感到了什么。

  崔班长踢了一脚大壮,“想什么呢?还不快去?”

  4

  深夜,赛图拉哨所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笼罩。狂风在哨所外肆虐,如同一头愤怒的巨兽,不停地撞击着那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土坯房的墙壁在狂风的拍打下,发出沉闷而又压抑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墙角处,刘春生蜷缩成一团,紧紧裹着被子,可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出的热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王二狗则平躺在床上,一只胳膊耷拉在床边,他的眉头紧锁。于老蔫靠着墙,半梦半醒间,嘴里不时嘟囔着几句含糊不清的家乡话。大壮的呼噜声轰轰作响,大军的一只腿压在他的身上。

  崔班长裹着被子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炉火旁,给炉子里添了几块干粪,待到火苗升腾了一些,他将小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一只细毛笔。

  他用早就空了的墨水瓶接了点水,混合一些炉灰搅拌当做墨水。

  打开那个手掌大的小本子,上面被不均匀的墨色浸染,他将本子翻到后面的一张空白页,沾了些墨水,在上面写道:林根生,一九五零年二月,外出寻找食物,冻死,有遗体。

  他使劲吹了吹墨迹,等到纸张干透后,他又沾了一遍墨水,重新在刚刚的字迹上描了一遍。

  直到那几个字迹,清晰地印在纸上。

  借着火光,他往前翻了翻:

  魏大鹏,一九四九年冬,外出寻找食物,冻死,有遗体。

  刘四,一九四九年冬,外出寻找食物,失踪,无遗体。

  王青山,一九四八年冬,外出巡防,冻死,有遗体。

  寇仲远,一九四七年秋,高烧不退,病死,有遗体。

  ……

  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在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脸上,如今确是满脸的沧桑与化不开的悲伤。

  一九四六年春,他所在的班接到换防任务,同时有三个班入驻。

  老林带的班八人,王青山带班十人,他带领的班十人,加上寇仲远所长,共计二十九人。

  一九五零年二月,余六人。

  他合上小本子,小心翼翼将它放进小木盒中,又将小木盒塞进枕头下面。

  大壮咳嗽了几声,翻个身将大军的腿推了下去,裹紧了那硬邦邦、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的棉被。

  5

  清晨,阳光如潮水般,从喀喇昆仑山脉的峰巅倾洒而下,毫无保留地铺满了赛图拉哨所的每一寸土地。哨所的土坯房,在金色光辉的轻抚下,那饱经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竟也透出几分别样的宁静与庄重。

  哨所前那根略显歪斜的旗杆上,褪色的旗帜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没有了风雪肆虐时的猎猎作响。

  在这没有风雪的晴朗清晨,赛图拉哨所虽依旧孤独地矗立在这片荒芜之地,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却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与希望。

  于老蔫最早醒来,往炉子里面添了些干粪,又跑到那只岩羊边上用手摸了摸。

  在火炉旁烤了一夜,岩羊原本硬邦邦的身体软了下来。

  老林没了,他就得给这些小家伙们做饭了。

  于老蔫原本是甘肃一个小县城屠夫,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四年,主动加入了国民党部队,参与了几场战役,擅长下黑手,平时话又少,属于“蔫坏蔫坏”的,大家都戏称他于老蔫,他也不恼,导致很多人都不记得他本来的名字。

  他跑到厨房,拿了一个脸盆大小坑坑洼洼的铝盆,在袋子里舀了两碗玉米面,说是做饭,也就是把米面放在盆里,加点盐巴跟茶叶碎,去外面抓上两把雪,放在炉子上烧开了,就是这些人的餐食。

  厨房那口大铁锅好久都没用上了,今天可算派上了用场,生火,添雪。

  再回屋的时候刘春生已经裹着大衣起来了,俩人把岩羊抬进厨房处理去了。

  王二狗听着两人离去的动静,翻身而起,抱着那把九九式步枪去了东南角的六角哨塔。

  营地的建设本就高出了附近海拔十米左右,哨塔还要更高一些,视野开阔,如有敌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以前人多的时候,大家会轮岗换岗,头两年粮草充足的时候,每日还有训练。

  这两年,冻死的、病死的、失踪的,人数越来越少,岁数大的尽量在哨塔里警戒,年轻些的出去巡防,巡防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好几个营房都空出来了,大家挤在一起更暖和一些,没事多窝在炕上保存体力与能量,就这么过着连希望都没有的日子。

  王二狗想起了远在东北老家的亲人,他没读过书,可以说这里面除了崔班长跟死去的寇仲远所长,其他人都没读过书,东北沦陷时,他的父亲死在了战火中,他与母亲、妹妹在往大西北逃亡的路上走散。

  他一路逃到甘肃一带,好几年的时间,眼看着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为了混口饭投了军,他胆子小,见到血腥时身子都动弹不得,幸运的是他没上过战场,就被派来驻守赛图拉哨所。

  他的血从来都不是热的,活下去,是他唯一的信念。

  6

  羊肉处理得很快,也不用多么复杂的做法,水开后,切好的羊肉直接扔进锅里,膻味腥味一起飘进了营房,所有人都起来了。大军跟大壮闻着味儿跑进厨房,看着锅里飘着的油花儿,喉咙不住滚动。

  米糊配上羊肉,是近一年难得丰盛的大餐,班长发话了,不用省了,今天就是敞开了肚皮吃。

  众人在火炉旁搭了个简易桌子,围在一起,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放在中间。

  “诶,二狗呢?”刘春生扫视了一圈没见着王二狗。

  崔班长暗叹一口气,“他在哨塔上呢。”

  “不,不是休息了吗?”刘春生脸色有些不好看,脚下轻踢了一下大军,“去把二狗叫回来吃饭。”

  没一会儿,两人回来,刘春生暗自松了口气,众人纷纷落座。

  于老蔫从茶饼上多抠了些茶叶碎煮了一大壶茶水,给每个人都倒满了。

  崔班长举起杯,“三年十一个月,是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今天,吃完了这顿饭,咱们就完成了驻防任务,老蔫你这几天把剩下的肉做成肉干,马上就三月了,这段时间天气好一些,大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吧!”

  众人刚要开口,崔班长摆了摆手,“其他的话,先不说了,干了这杯,咱们开吃,有什么话边吃边说。”

  大壮喊了一声:“干!”

  喜悦的氛围弥漫开来,所有不好的情绪此刻都被羊肉的香气所掩盖,每个人都啃得满嘴流油,闷着头使劲儿吃。中途于老蔫又去添了两盆。

  “真香啊!”大壮吃得差不多了,拍了拍肚皮,感觉浑身暖洋洋的。

  “香?”于老蔫乜斜了他一眼,“瞅瞅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山上调料都没得,这要是能加上些胡椒粉,配点白面馍馍,那才叫香。”

  大军咽下一口肉,“哥,我觉得咱娘做的苜蓿饼最好吃,早知道要在山上待这么久,当初就让咱娘多给蒸些了。”

  大壮眯起眼,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是啊,眼看着到了三四月份,露头的嫩芽做的苜蓿饼才香,尤其是咱娘的手艺,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

  “哥,我想咱娘了。”大军嚼着嘴里的肉,含糊地说道。

  “这不就要能见着了么,这会儿你提这干嘛?”大壮踹了大军一脚,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们兄弟二人是被老娘撺掇着当兵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战火虽然对甘肃的波及较小,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娘含着泪把他俩送去当兵,还告诉他们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就不让他们回来。

  前面的战场俩人没等去上,鬼子就投降了,两人被就近给分配到赛图拉哨所驻防,参军之前大壮真是壮得像小牛犊一样,后来……就瘦成了眼前这副瘦削的模样。

  他俩算是好的,走的时候父母健在,家里平安。剩下的其他人,哪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嗨,没事。”刘春生从盆子拿了一块儿肋排放进大军的碗里,“你这么一说啊,我这都好些年没吃到折耳根了,搞得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从西南过来的了。”

  “春生,你可别提你们那的折耳根了,我还真吃过一次,就一口,差点没把胆汁呕出来,”崔班长笑道。

  “二狗,你们东北那旮沓,开春的时候有啥好吃的?”见二狗嗦着一块儿骨头愣神了半天,于老蔫按住他的手,给他换了一块肉。

  王二狗回过神来,“也没啥,就是婆婆丁长得多,我们那啊,只要有大酱,地里钻出来的草都能就着大酱咽进肚子里,我爹活着的时候,每年都要腌上一缸大酱,里面放点黄瓜,喝稀粥的时候就捞出来一根儿当咸菜,有时候我娘包饺子的时候也会把咸黄瓜切碎了做馅儿,秋天挖出来的萝卜、土豆、白菜放在地窖里能吃上一整年……”

  大壮坐起来搂住王二狗的脖子,“二狗,下山后你要是没地方去,就跟我们哥俩回家吧。”

  二狗手肘杵了一下大壮的胸口,“放心吧,我没事!这次能活着回去,我想接着找我娘跟我妹,战争如果结束,我娘领着妹妹肯定会回到东北老家的,我就回家等他们。”

  “好,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哥俩也帮你在这边打听。”大壮用力拍了拍二狗的肩膀,站起身,“我吃饱了,出去消消食儿。”说完背上枪朝着东南边走了。

  于老摇摇头轻笑了一声,“这臭小子。”

  7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极好的天气,老于把剩下的羊肉都做成了肉干,最后的那小半袋儿的玉米面也全都做成了干粮。

  众人也都不再出去巡防,吃饱了就窝在营房里,几个小年轻的轮换着去哨塔上待着,大家都在养足精神准备下山。

  下山,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没有路不说,还都被雪覆着,脚下打个滑摔到山底下人就没了,遇见个大型野兽,途中感冒发烧,遇上暴风雪,几百里的高原山路,顷刻间就可以夺人性命。

  在派出去联系外界的士兵连续杳无音信后,他们不敢再轻易尝试,后来,也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与体力,支撑他们去冒险。

  这一次,不一样了,许是上天垂怜,不仅让大军大壮找到了一只不知死了多久的岩羊,也难得赶上了连续的好天气。

  这更加让崔班长认定自己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大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背好食物,准备了一些白开水,能取暖的棉衣棉被都裹在身上。

  迎着和煦的朝阳,在那面褪色的旗帜下,崔班长高喝道:“出发!”

  走了几步的二狗回过头,发现崔班长站在歪斜的旗杆下面正注视着自己一行人,“班长,你干啥呢?咋不走呢?”

  众人纷纷停住了脚步。

  “没有命令,我不能擅离职守,你们走吧!”崔班长铿锵说道。

  “你不走,你让我们走啥?”大壮开口。

  “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现在我命令你们。“

  ”于春和。”

  “到!”于老蔫眼眶发红。

  “刘春生”

  “到!”刘春生挺直身体,早有预料。

  “你们二人带队,务必将这三个孩子安全送达,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能!”

  “全体都有,向后转,前进!”

  “是!”刘春生用力拉了大壮一把低声喝道:“服从命令!”

  “不,班长不走,我也不走!”大壮将背上的包裹扔在地上。

  大军也解下了包裹。

  二狗的目光闪烁,提了提绑着枪的背带。

  “你们是要抗命吗?”崔班长冷声道。

  “抗就抗,今天就算把我军法处置我也认了。”大壮提着枪,大步朝着岗哨去了。

  大军捡起地上的包裹小跑着回了营房。

  刘春生面露苦笑,摊了摊手。

  于老蔫干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崔班长瞪了他一眼,把眼神瞄向王二狗,二狗低沉道:“我再去看看老林叔。”说完也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唉,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事已至此,你就跟我们一起撤退吧,我们不是逃兵,老天爷给了我们食物,给了我们这样的天气,就是让我们活下去的,留着有用之躯报效国家,总比饿死在这有意义,班长,一起走吧!”刘春生劝道。

  于老蔫也附和道:“是啊,一起走吧!这几个小崽子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们年纪小……”

  崔班长打断他,“先进屋吧,咱们再商量商量。”

  王二狗蹲在老林叔坟前,又给他添了一捧雪,“老林叔,我不想死……我娘跟我妹还没找到,要是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下去见了我爹,他肯定得打我……”王二狗的声音有些哽咽,“老林叔,我要是真走了,也不算逃兵对不对?班长下了命令,我是不是应该听班长的?”

  “我现在就走!”王二狗站起身抹了把眼泪。

  “砰!”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震得王二狗心里一颤。

  大壮嘶吼的声音从哨塔传来,“备——战——”

  8

  王二狗把背上的枪取下来上了膛,马上朝着岗哨方向狂奔,营地的几人也同样快速做出了反应,纷纷抱着枪向岗哨集合。

  “大壮,怎么回事?”刘春生在边跑边喊。

  “有,有一大队人马在朝着我们过来了。”大壮回道。

  “哪个方向的?”

  “山下,从我们后面来的?”

  “后面?妈的,是不是咱们的部队过来换防了?”于老蔫骂了一声。

  大壮愣了一下,“看不太清楚,我……他们好像停下了,你们快上来看看。”

  崔班长上了楼在瞭望口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看肤色肯定不是边境那边过来的人,看着倒真像是来换防的。”

  我看看,于老蔫接过崔班长手里的望远镜,“嗯,他们又动了。”于老蔫放下望远镜看向崔班长,“现在怎么办?”

  崔班长思忖了一下,“这样,老蔫,你跟春生在这保持警戒状态,不要随意开枪。大军大壮,你们俩去仓库里拿几个炸药包。二狗,你收拾东西藏起来,如果对方来者不善,你一定想办法把消息递出去。”

  众人领命,马上行动起来。

  于老蔫眼见那长长的队伍呈防御姿态前进,最后停在了一处距离哨所最近的山坡后面。

  “同志,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对面一个人站出来高声问话。

  于老蔫回头看向崔班长。崔班长点头示意。于老蔫高喊道:“我们是国民政府边卡部队,奉命驻守哨所,你们是来换防的吗?”

  那边久久没有传来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传来回复。

  “同志,战争结束了,新中国成立了,我们是人民解放军第二军第五师十五团的,奉命接管此地防务,你们辛苦了!”

  于老蔫回过头,颤声道:“班,班长,结束了,他们说战争结束了,他们来换我们了。”

  崔班长仰起头,抹了两把脸,“走,列队,换防!”

  ……

  来人敬了个军礼,“同志你好,我是驻防连长,奉命前来。”

  崔班长回敬军礼,“首长您好,战争……真的结束了吗?”

  “结束了!”来人斩钉截铁地说道,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几人眼眶也湿润了几分,“蒋介石已经败逃台湾,全国多数地方都已解放,现在的中国,是人民的中国。”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在这守了将近四年,难道刚看见希望就要被枪毙吗?”刘春生担忧道。

  连长旁边的警卫员笑道:“放心,解放军优待俘虏,如果查清你们没有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有了这话,众人提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

  连长又说道:“更何况,你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能坚守祖国边疆,你们不是俘虏,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崔班长的泪水决堤而出,他的喉咙发出压抑的声响,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后的众人都跟着一起,仿佛要把这四年的艰辛、孤独、委屈,全都通过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不少解放军战士感同身受,也纷纷跟着落泪。

  哭了好一会儿,情绪宣泄的差不多了,崔班长站起身。连长轻轻拍了拍崔班长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稍后我会派人送你们下山,若你们想继续当兵,有专人与你们对接,若是想回家的,我们也会安排!感谢你们为祖国边疆做出的贡献。”

  “敬礼!”

  9

  黄土丘陵被春雨滋润后,褪去了冬日的苍黄,渐渐泛起新绿。

  村里的道路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大壮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北方农家院落,黄土夯筑的院墙虽不高,却透着质朴与厚重,墙头几株不知名的野花正蓬勃地开着,给这略显单调的墙面添了几分生气。

  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槐树,枝叶在春风中沙沙作响。几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屋顶覆盖着厚实的茅草,虽历经风雨,却依旧稳稳地矗立着。

  墙头上,两个身影并肩坐着。

  “班长,老蔫叔跟春生叔都选择了继续,你怎么不继续当兵了?”王二狗有些不解地问道,在二狗看来,班长的血一直都是热的,热爱脚下的土地,热爱心中的山河,保家卫国明明是他至死不渝的信念,却不知为什么选择了退伍。

  崔班长笑了笑,“那你呢?你不是最怕在战场上丢了小命,一直想把你娘跟妹妹找到吗?”

  “解放军的同志已经答应帮我找了,总比我一个人四处打听要好多了,况且……老林叔把他的枪法跟枪都传给了我了,我总不能把他老人家的心意埋在庄稼地里不是?”王二狗咧着嘴笑起来。

  “眼下战争结束了,”崔班长把粗糙的手放在王二狗眼前晃了晃,“我这只手,还是更愿意拿着笔写写画画。”

  “如果还有敌人欺负我们呢?”

  “那老子就再放下笔,端起枪,舍这一身贱命,杀他个地覆天翻,哈哈!”崔班长用力拍打王二狗的肩膀,豪迈大笑。

  “你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大壮矮着身子从屋子里钻出来。

  “没什么,班长这是能做他想做的事,控制不住自己了。”王二狗打趣道。

  “嘿,我就说让班长在家里多住两天,就这么着急走干嘛?”大壮埋怨着说道,“我娘说再多给你蒸几锅苜蓿饼,路上慢慢吃。”

  “告诉你娘,谢谢她的好意,不过别费事了,我马上就准备出发了,”

  “我的好班长,我就这么放你走,我娘还不骂死我啊!”

  崔班长跳下墙头,拍着大壮肩膀说道:“大壮,替我谢谢你爹娘,我就不进去跟他们道别了。”

  “这怎么越留你,你还越急着走了?”大壮急得直挠头,“爹,娘,大军,你们快出来,班长要走了。”

  崔班长无奈扶额,“你这臭小子。”

  大军跟他爹娘都急匆匆从屋子出来,大军娘双手在围裙上擦擦,上前道,“我这正准备午饭呢,怎么着你也得吃了午饭再出发啊。”

  “不必了大娘,叨扰了这么些天,给您添麻烦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大军大壮承蒙您的照顾,莫说就在这住了几天,你就在大娘家住一辈子都行,听大娘的,不急着走,在家里再住些时日。”大军娘语气坚定。

  王二狗见状赶忙上前替崔班长解围,“大娘,我们班长确实有重要的事。这我知道,您放心,我还在这,天天吃您做的苜蓿饼,您呐,就别让我们班长为难啦。”

  “那……那好吧!”

  ……

  大路上,崔班长回过头,已经看不见站在村口的一行人。

  他笑着摇了摇头,拿出怀中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翻开了第一页:李二牛,35岁,湖南省……李家村,家中有一老父,1946年,病死于换防途中,有遗体。

  路边的柳枝被微风吹拂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揪下一片枝条上面的嫩芽放进嘴里。

  清香中带些苦涩,那是独属于春天的气息。

  我叫崔玉生,我会带你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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