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100年前的历史靠影像,还原1000年前的历史靠书画,那如果是2000年前甚至3000年前呢?可能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博物馆看看青铜器了。
可是你想过没有,几千年时间带给青铜器的,绝不仅仅只是一层有颜色的锈,还有腐蚀、变形、残缺甚至“粉身碎骨”。
但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青铜器,却几乎看不见任何损伤。是时间对它们特别宽容和偏爱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不是时间对它们手下留情,而是有人在默默守护,这些人就是青铜修复师。腐蚀、变形、残缺、粉身碎骨的青铜器会在他们手里恢复原状,数千年前的历史也会在他们手里慢慢变得清晰。
张光敏,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在上海博物馆做了四十多年的青铜修复,修复中外文物1366件,张光敏称得上行业里绝对的老资历。可这位老资历在进上海博物馆之前,其实没有任何美术基础,不了解艺术史,甚至连文物都没接触过!
会修半导体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1975年4月,张光敏高中毕业,被分配到上海博物馆“文物清理小组”,负责跟着专家老师们对文物进行整理、鉴定、分类、登记。
不久之后,张光敏“时来运转”,被调到博物馆的上级单位文化局去做通讯员。这份工作既轻松又自由,是不少人眼中的美差。但一心想要学技术的张光敏并不这么认为,每逢博物馆领导到文化局开会,他必定会跟领导“请愿”回馆。
时间长了,领导终于松口,但一听他想要做文物修复,第一反应还是拒绝,说“修复可不是随便搞的”。张光敏再三恳求,领导才看在他经常帮别人修半导体、手还算灵巧的份上,同意让他到文物修复复制工厂,跟老师傅试一试学青铜修复。
当时一起“拜师学艺”的一共有4个人,除了张光敏之外,其他3位都是工艺美校出身,“专业对口”。但在几年之后的出国潮中,这几位都选择了出国,并相继转行。反而是张光敏一试就试了四十几年,试到文物修复复制工厂变成了现在的文物保护科技中心,试到自己变成了上博青铜修复组唯一一位“老师傅”。
张光敏说,“他们几个可能比我聪明,觉得应该到外面闯一下”。而“没那么聪明”的张光敏,则渐渐学会了从枯燥的修复工作中获得动力:“当你想要搞明白它缺少的那部分纹饰是怎样的,想尽可能准确的还原它历史上真实的样子时,会有一种力量把你拉住”。
12道工序还原历史
我们没办法体会张光敏说的那种力量,却能最直观地看到“力量”的结果——那些在他手里修复的青铜器。
张光敏修复的第一件青铜器是一件碎成100多片的鼎,因为师傅说这鼎没有纹饰,修起来比较简单。这件“简单”的鼎,张光敏修了几个月。从此之后,短到几天、长到几年,张光敏的时间都分配给了一件件青铜器。到现在为止,在他手里复原的青铜器数量是1366件。
其中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上世纪90年代,上博从香港抢救回来的交龙纹鑑。
青铜器修复包括清洗、拆除、除锈、矫型、焊接、铸铜、补色等12个步骤。大部分青铜器修复并不需要走完全套工序,但交龙纹鑑做到了12道工序一道不少!
这其中的原因,除了2000多年时间带来的腐蚀和损坏外,还有不合规矩、不计后果的修复带来的伤害。张光敏说,拿到交龙纹鑑之后,他发现了人为修复的痕迹,但修复手法极为粗糙,原料和纹饰都与文物原件不符。将这些修复痕迹拆除之后,交龙纹鑑变成了八十几片碎片,缺损达到1/3,平均壁厚为1.5毫米,最薄的地方只有1毫米,是上博建馆以来形制最大、器壁最薄、破碎最严重、缺损面积最大的青铜器。
所以张光敏接到修复交龙纹鑑的任务是在1996年,真正修复完成却已经到了2012年。16年的时间,集中用来修复的只有最后2-3年,前面的十几年,张光敏说,都用来等待了。等待自己技术的精进成熟,等待修复原料、修复工具的创新。
青铜修复跟洗牙有什么关系?
创新这个词,听起来与青铜器格格不入。但张光敏却说,他要把现代科学融入到传统的修复技艺中去。
上博青铜修复传承于“古铜张派”,与故宫博物院师承同门,追根溯源的话,算是清朝宫廷技艺。凭着传统技艺,上博成功跻身国内青铜修复的第一梯队,修复技术全国领先。很多外地博物馆和海外藏家的青铜器都会交予上博修复,且不少博物馆的青铜修复人才都是上博培养的。
可在一次次修复过程中,张光敏还是遇到了传统修复方法无法适应的情况。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香港太阳集团董事会主席叶肇夫先生将一件春秋时期的“子仲姜盘”捐赠给上博。
这件“子仲姜盘”的神奇之处在于,盘里的立体水禽能够原地360度水平旋转,但因为出土之后没有经过修复,水禽生锈转不动了。捐赠仪式定在10天之后举行,子仲姜盘的除锈工作务必要在10天内完成,当时馆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光敏。
传统的除锈方法是用化学试剂,但因为子仲姜盘除锈部位比较特殊,用化学试剂一方面有腐蚀文物的风险,另一方面大众喜闻乐见的绿锈可能也会被去除。
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张光敏想,如果有一种工具能够有针对性地除锈就好了。这种工具还真被张光敏找到了,就是牙科用来洗牙的超声波仪器。靠着这台仪器,他完成了子仲姜盘的修复,也开启了上博超声波除锈的先河,到现在超声波除锈已经变成一种主要的除锈手段。
解决了除锈之后,张光敏又把眼光放到了矫形和焊接两道修复工序上,先是制作出矫形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矫形过程中青铜器受损的问题。
2010年又与交大合作,研发出一种对青铜器无害的新型助焊剂(焊接前,用来去除青铜器表面氧化膜的药水),获得国家专利。
虽然一直在引入现代科学,但张光敏强调,他想做的是对传统技艺的改进,而不是取代。就像他们研发出了新的助焊剂,但焊接方法依然沿用传统的锡焊,因为锡的熔化温度低,可以进行反复焊接,非常适合文物修复。
成为青铜修复师,总共分几步?
包括锡焊在内的传统修复技艺仍然是青铜修复的基础,因此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门技艺的传承仍然是靠“师承制”,靠师傅手把手地教。不同的是,现在想要获得这个拜师资格,只会修半导体是绝对不行了,至少你得有美术基础!
考虑到很少有专门为青铜修复研发的工具,修复过程中用到的工具很多都需要修复师自己制作。所以入门之后第一个任务,一般都是跟着师傅学做工具。张光敏说,他当初拜师的第一年都用来做工具了。
精美繁复的纹饰是青铜器的一大特点,想要修青铜器,了解纹饰是必须的。而这个了解的方法,就是反复地画、反复地练。先用纸笔画,找到手感、掌握规律之后,就要用铜来练习造型。这个过程免不了敲敲打打,还要手工打磨,张光敏开玩笑地说,是个力气活。
经历过工具+纹饰的磨练之后,徒弟们就可以在师傅的指导下,触摸到货真价实的文物了(虽然只是给师傅做助手),不过这一刻的到来,可能要用两三年的时间交换。两三年的时间,换到一般职场里已经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工作经验,可在青铜修复这里,却连独立工作的能力都还不具备。
成为修复师如此不易,那是不是青铜修复也像很多传统技艺一样,不被年轻人接受,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境遇呢?答案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张光敏说,上博青铜修复组的5位修复师里,除了他之外都是中青代,就在去年他还收了个新徒弟,一位意大利文物修复专业研究生毕业的高材生。
这位高学历的徒弟,是上博近几年有意引进有理论总结能力的高学历人才的结果。因为目前,张光敏或者说上博的青铜修复组正面临着一个难题——如何把传统技艺标准化、理论化。
就像刚刚提到的,目前青铜修复技艺的传承还是要靠师傅的口授心传。因为青铜器能不能修、怎么修、修的过程中要注意什么问题,全凭个人经验,没有量化标准、也没有理论总结。
这就代表着,无论老师傅技术多强大,人一走技术也就跟着走了。而张光敏要做的,是“想办法让人走了之后技术还能留下来,让传统的青铜修复技艺能够有效地传承下去”。
所以张光敏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徒弟总结传统修复技艺的经验,并进一步研究如何量化。我们期待他取得成功的那一天,到那时,无论成为青铜修复师要分几步,都只会比现在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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