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豆瓣上看过一个帖子,说你是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的,有人说是发现桌上的鸡腿不再夹给自己的时候。
儿子在唏哩呼噜吧唧吧唧地吃饭,我说:“不要吧唧嘴!你这是假吃!”
他说:“我们幼儿园都是这样吃饭的,妈妈。”
“表示香吗?”我问他。
“不,”他支吾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个饭渣孩子和一个焦虑母亲的日常就是这样。每一件事,每一件,我都可以三拐两拐绕到吃饭上——“今天可以玩pad吗?”“可以,不过你要把最后这一口吃掉。”“能下楼了骑车了吗,妈妈?”“好啊,你有没有吃完苹果?”“你为什么没喝粥!”“我喝过了,妈妈,我喝过了,你盛得太多了,我怎么都不能让你满意吗,妈妈……”他哭了。
这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胃总是满满的,从来没想吃过饭。
不过十岁那年,我突然被带到姥姥家,由她开始接管我中午的伙食。
姥爷姥姥住在六十年代建造的小灰楼里,楼房冬暖夏凉,挑高不低,总有一股潮湿味儿。一层最底下的墙皮都掉了,夏天会生苔藓。他们那里采光不好,桌子是黑色的,可一到吃饭时间,她就能变出各色的菜品。
饭菜上桌,姥爷、姥姥和我入席就坐。
我照常会把脚翘到椅子上,唏哩呼噜地把饭菜吞下去。
姥姥说:
脚!脚放哪儿!
吃饭不要吧唧嘴!
手不许托着头!
你的胳膊肘啊,都要伸到别人鼻子底下去了!
啊,姥姥真的好烦人呐,不过,她烧的肉好香!
在我十岁、四年级来到姥姥家那一年,整个人一下子好起来,胖起来。每天上到第三节课,我就饿了,想跑到姥姥家吃饭。水笋烧肉、栗子鸡、虾、田鸡腿、黄豆猪蹄,以及各种各样的小青菜。以前,我不记得菜是有味道的。
更早的时候,年夜饭总是在太太(姥姥的妈妈)家吃的,太太生了七个儿女,在她还可以活动的时候,年三十儿所有亲人都在她这里聚集,年夜饭总是有虾、沙拉和八宝鸭。
那时世界是粮票管辖的,蛋黄酱是手调出来的,八宝鸭则是年夜饭大舅公烧的压轴大菜,相当于北方的饺子,把烤熟的鸭子肚皮划开,黏黏的饭粒、瘦肉和栗子带着鸭油流出来,那股热气腾腾的香味儿至今难忘。小时候总盼望在过年的这一天可以吃到它,我们管它叫“唐老鸭”。
我想小时候的我不是不爱吃,可能是馋,也可能是觉得,平时的生活了无生趣吧。
儿子跟我十岁以前一样厌倦吃饭这件事。我不善厨艺,所以他才会认为快餐是人间美味。
热腾腾的饭菜是幸福的关怀。盼望妈妈回家的女孩子终究长大了,变成妈妈,却想走出去看看,也想做点什么,不枉费一生。
我最喜欢的绘本作家是长谷川义史,他有一个关于吃的故事。
“我”在吃拉面的时候,隔壁的小美换了一个频道,隔壁的小美换了一个频道的时候,隔壁的隔壁的小裕拉起了小提琴,小裕拉起小提琴的时候,隔壁国家的女孩背起了妹妹,隔壁国家女孩背起了妹妹的时候,另一个国家的男孩在放牛,男孩放牛的时候,另一边国家的女孩在卖面包,另一边国家女孩在卖面包的时候,在大山的另一边,一个男孩倒了下去。风在吹,风在吹,就在这个时候,风吹了过来……
有很多吃不饱的人,我跟儿子说。有战争,还有难民。他说他没有听懂。
有时候我并不欣赏儿子看的书,比如植物大战僵尸系列,但也无能为力。
大部分妈妈对孩子了如指掌,我不能完全了解他。他有自己的领地。有时我失落,世界上那个从我而出的人,竟也离开了我。不过,他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告诉我,妈妈,别怕,我在这儿……
《哥本哈根没有猫》是乔伊斯写给孙子的一封信,一开始他看不懂这本。其实,我也解释不清这个爱尔兰诗人说了些什么:穿红衣服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躺在床上的丹麦警察读着信,那些“不存在”的猫躺在床上抽雪茄、不肯喝脱脂牛奶并且偷吃鱼……可是,啊哈,哥本哈根没有猫!
不过,这本讲“莫须有”故事的书真很可爱呀,对不对?儿子表示不屑。
这个对新奇食材从不感冒,但是对牛奶情有独钟的孩子,喜欢瓶装奶,不加热,不加糖,并且不许我倒在杯子里,他要对着瓶子直接喝,这种方式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因为自然,所以显得特别香醇。
有一天,我又一次陷入低谷、爬不起床,他突然说:“你想象一下,一只猫,整天躺在床上喝牛奶!”
我们都笑了。好傻!
在一定程度上,我不那么焦虑了,毕竟,他还是喜欢喝牛奶的。
是枝裕和有一本谈论创作的书,讲述自己三次看《偷自行车的人》不同的体会。那部电影在大街上取景,没有职业演员,故事讲的是一个贫困家庭,失业的父亲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工作,骑着上班的自行车却被偷了,他需要这辆车,只好再去偷别人的,没想到却在儿子面前被捕了。
是枝裕和说,小时候看,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悲的故事,大学时候看,他觉得车主注意到偷车人的儿子,就说“放你一马吧”,真是太天真了,是片子中的BUG;而第三次看,他注意到父子走在街上,儿子牵起父亲的手,是枝说,那是援助之手,而对父亲来讲,却要比被捕还残酷。
上学的路上,儿子会遇到其他的小伙伴,有时他会牵起我的手。那是援助之手吗?这个不会做饭带不了孩子又失了业的妈妈呀,好惭愧。
他已经不在上学路上问这问那,成长好像从此变成了单方面的,我跟不上他了。这一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他上了幼儿园我们两个再也不能共享同样的饭菜开始的吧!
像所有孩子一样,他爱甜,我曾在他包里偷塞过糖,不切实际地期望,这个体弱的孩子能把糖藏好,在需要的时候,跑到没人的地方,拆掉糖纸,融化在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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