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街市
这番言论不能说惊世骇俗,却也让我耳目一新。
不一会,仙姑说话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困难,最后“呜啊”一声,长吐一口气,像是时限已到,六代捂嘴干呕一阵,然后手攥紧了。
我感到有一些遗憾,本想多听些,因为这些东西日后就是拿来哄人也算得上是有板有眼。只见六代挣扎着抬起头,脸色更苍白,眼睛不再是沙子色,又恢复成暗红,形容枯槁,身子像萎缩了一圈似的。却用南山口音和北方口音混杂着问我们:
“没甚事了吧。”
听到这一句,我心中一沉,像挨了一钝锤——骗人的!什么自我世界,这家伙真他妈的能胡诌啊。这套把戏拿去骗骗小孩儿和张三还行,在我这里可行不通——因为他刚刚问的是:
没“甚”事吧——这南山口音是在仙姑请来后才出现的,怎么仙姑走了,他的口音没变回来?
太大意了,我暗自冷笑。
六代还一本正经的看着我们,丝毫没发现自己露馅了,接着用北方口音说,“仙姑不能待太长时间,没问完的也就到这吧。今天讲的比平常都多……小伙子,你们再给我放下一个钱吧。“
钱?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我根本没理会,下腿就去找鞋。但不知道他俩察觉到这破绽没有,我看了阿飞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
但是张三老实,掏出仅有的一个钱放到炕头,因为毕竟问的是他自己的安危。然后我们就出来了。
我暗想:从头到尾只是六代假借鬼神,讲了一些非常识而已——他以农夫身份来讲,说的再真也没人听;但要是换个仙人身份,故弄玄虚,都有可能会掀起狂风暴雨,被奉若神明。
出门前我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六代很是疲惫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做戏嘛,当然得有始有终。
牵出马来后,老三丧气的说:“哎呀,我估计魂魄不全了......”
上官飞冷笑一下:“是不是?”
“可我感觉就是丢了魂魄,没有精神。”老三越说越蔫,我担忧他智力真的迟钝了,刚想说我发现的破绽,想了想,算了。
于是我劝慰道:“不会的,老三,休息一阵就好了。”
我们三人各自上马,时间已经是午后了,正是夏日里日头最毒的时候。街里没什么人,我们骑着马,尽量躲到村屋的阴影里。
我见老三脸上都是汗水,笑着说:“虽然咱们山谷里经常有风,但是洋人建的工厂把热气都排出来,能不热吗!”
“是不是?”上官飞惊奇的说。
“但是热了也好,因为姑娘们穿的少——”我出色的讲着。
“是不是啊,哥们有一次路过你们学堂,见树叶都从墙头伸出来了,我想进去看看,一个老头子还盘查我,不让进,你说,是不是怕外面的人进去抢你们的妞?”
我说:“得了吧,外面进去的妞更多!”
再路过戏台时,白天的戏已经散了,到了晚上才接着演。只剩一个空场孤零零的暴晒在烈日之下:新戏台凤冠霞帔,旧戏台冷眼旁观,黑洞洞的大口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可能这就是嫉妒。
“今天不赶集,”我掐一下指头,“逢一四七,今天不是二就是三,也就是说不是后天就是明天!到时候——卖凉菜的、豆腐的、豆腐皮、豆腐干、豆腐脑的,啥豆腐都有!桃子、李子、杏、香瓜,牛马猪肉,羊头羊下水,布料布鞋的,捉小鸡,捉猪崽的,刮头的,补锅的,锅碗瓢盆苍蝇拍子,老鼠药挖耳勺,反正你就这么想吧——就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从没有见过的玩意,但是也没什么好向往的,因为摆在眼前的这些就足够了,这里就是世界。”
以前青木庄每逢赶集,天不亮的时候小贩就推着小车,挑着扁担来占地方,有别的庄的,有从河南边骑马过来的,一切都突然像逝去的东西一样,不知道去哪里了。
“上官,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很有意思。”
“是不是,难道是‘云’......”
“不,是司晨官。”
“啥是司晨官?”张三问道。
“看,你们村太小,不赶集,所以你就不知道吧——鸡一打鸣,就会有一个司晨官站在街心。基本都是村中舌头最长的老女人来当,她们穿上露大腿的裤子,头发也不束,站在这里,龇着大板牙吼一声:‘开市啦!’
然后‘珰’一声锣响,你就瞧吧——”说到这里,我自己都陷入了无尽瑰丽的想象之中......
锣声一响,卖包子的抬手揭开蒸笼,一股白气便冲天而起;数不清的人们从一条条的巷道里鱼贯般涌入大街。司晨官并不草率的鸣金收兵,而是要驻守原地,和最早遇到的人们说几句话,她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是谁一声锣响把他们从庸俗的梦中召唤出来!是司晨官!是她让人们避免了懒惰的睡眠,是她让人们能够及时伸手抓住生活的脚脖子,是她让人们的生活充满意义,凡是明礼的有识之士,见到她都应该点头致意,充满尊敬,并且让自己的孩子亲切的称呼她一声;而她呢,则会紧咬牙关,克制住兴奋,不知所措的摸着手里的梆子和铜锣,显得为大家的出行而感到幸福的样子,这时四面八方的风都只向她吹来。就好像一个平日不受供的菩萨,略施神通让人如愿后,人们知道了是她给显的灵,于是争相传颂,菩萨从而受到顶礼膜拜,但却不居功自傲,而是双手合十,普观世音,不贪烟火。
可怜她的如意算盘总是落空,因为人们对她的装束并未表示出满是欣赏的态度:首先,女人们不去看她,怕被人看作是与着衣不敛的她为伍,一旦被认作与她为伍,就会被更多保守的女人议论,“瞧瞧,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早就想也那样穿哩!”而男人们则不等近身,老远就冲她大声嚷道:“牝鸡!牝鸡!开市啦?咕咕咕!”鼓着腮帮子学鸡叫,用滑稽的样子调戏她。而她对这个轻薄性的外号早已麻木,她总是安慰自己:“大家没有恶意,他们不是坏心眼,闹着玩的,没什么的,这没什么的……再说了,这又并不是自从我当司晨官以来才有的称号,以前的司晨官也被这么叫,这是职业特征!其实不是在说我,跟我无关......当官的叫太爷,要饭的叫乞丐,各有职称,再寻常不过啦!”她如此安慰自己,只是把这个称呼当做每一个岗位都有的与人亲和的系带。久而久之,她不但生不起气来,相反,会对这已形成惯例的关注而感动不已,还要毫不在乎的回敬以媚笑以及诚恳的回应:“开市啦,缺什么赶紧买!一会可没了呦!”
卖货郎尽是些老面孔,常年在这里,那些倚着小推车的人,卖切糕糖葫芦糖人的,也有毛驴车停在那里,车里铺着稻草,盛满了西瓜,问老头熟不熟,老头儿抱起一个入怀,用两根指头崩崩一敲,举起刀,只要刀尖刚一触碰到西瓜皮,整个瓜就跟被大炮轰了一样,啪的裂成几瓣!小伙子,你说熟不熟?“咔”!老头再一掌劈开一个香瓜,你闻香不香!”
我们走马观街,到了十字路口——这里是菜摊的天下,常有口角发生,卖着卖着就打起来了,瓜皮菜叶上下翻飞,老鳏夫们也爱蹲在这里比马,哪个财主手里要是得了一匹骏马,就必须牵到这里让大伙过过眼——你看地下遗留的这堆马粪,
“啧啧,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世上好马博览会’!‘’我热情洋溢的介绍道。
“也叫‘世博会!’”上官飞抢着说,他脸上挂满了童年时的笑容。
“人们就在戏台底下的场中央下棋,那边。”我抬手一指戏台下边,“人们就跟狗身上的虱子一样快活。”
老三环顾一下,“你们村不是闹鬼吗?”
我立刻不笑了,怒道:“我说的是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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