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思】广阔天地，男女配对

漫不经心地翻阅《我的大学——1970~1976工农兵大学生》一书，沿着文字铺就的时光轨道，好像一站接一站地，不知不觉就穿越到了那个疯狂的年代，个人崇拜与群体盲从，激情迸发与愚蠢至极，精彩纷呈，波澜壮阔，构成人类文明史上罕见的伪史诗的滑稽美，令人哭笑不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文革从红卫兵横空出世开始，文攻武卫，文攻制造借口，武卫直达目的，打、砸、抢，夺权内斗，都在伟大领袖的光辉旗帜之下正大光明地为祸人间，使得原本就颠三倒四的脆弱社会，再一次丧失了基本的秩序。

眼看就要由失范进入失控，英明领袖立即向学校派驻工宣队和军宣队，接连打压魔性十足的红卫兵，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真是不假。暴力终将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暴力制服。但局势虽然控制住了，当时的已经停滞的经济却不能给这些趾高气扬的红卫兵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饭碗在哪里？

怎么办？还不等“人民的大救星”想出法子，红卫兵们自己就开创出了一条从城市通往农村的社会主义阳光大道。过去一直以为是领袖的创造哩，真没想到，真还是“人民创造了历史”。当然，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红卫兵们可没想老老实实自谋生路、自主择业，为稻粱谋，他们自觉自愿申请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同时希望改天换地闹革命。于是，正为此焦头烂额的伟大领袖便顺水推舟，向红卫兵们发出最高指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被玩了，不但不知，还创造性地主动配合被玩，这就是最具东方特色的滑稽剧。怎么被骗的?被那份崇高的理想、宏大的叙事骗得热血沸腾，仿佛被打了鸡针，仿佛吃了摇头丸，很嗨。怎样才能避免此类被骗?回归自身，回归常识，审视自己的真实需求，拒绝看似美丽却虚无缥缈的想象和诱惑。但是话说回来，在当年只准一个人思考的历史背景下，做一个回归常识的清醒者也许只有纪念的意义，一不小心说不定就张志新或林昭了。

书中讲到几百个北京知青来到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县，遇到的那个县革委会主任，是个务实的有远见的妙人。他想，北京娃娃不远万里来到草原好不容易，首先得既来之则安之，就提出妥善安置、安居乐业的理念，将知青们一男一女比对搭配，还在大会上大肆宣讲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常识道理。

但哪里想得到，台下的知青们被庸俗的配对激怒了，立即掏出红卫兵袖章，冲上台去揪斗这位实话实说的可爱的县革委会主任。他们愤怒的理由是:我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从北京派来的，一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面还要闹革命，敢叫日月换新天呢；根本就不是来安居乐业，当一个老实巴交的牧民或农民的。好在血气方刚者大多头脑简单，老到的县革委会主任很快便把他们安抚下来，没闹出什么大事。

不得不佩服这位革委会主任，我觉得他不但读懂了伟大领袖，还能活学活用，创造性地贯彻了“一句顶一万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毛泽东思想。只是身处偏远不毛之地、文化水平有限的他，没闹明白我们这个社会为官经世的优良传统：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可以这样做，但只能那样说；有些事可以那样做，但只能这样说。

但凡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言行一致的人，要么就不是我们的同胞，要么就是还没接受我们传统教育的被当做愣头青的傻瓜或笨蛋。不知道这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人性化安排成就了多少患难夫妻，但至少安慰了好多人贫瘠而荒凉的青春，让人回忆起那段荒诞不经的岁月不致于觉得自己纯粹一个傻逼。

如今回想起来，文革之后，八九十年代犹如井喷的知青文学、伤痕文学等等，就像一个真诚的傻逼指着自己的伤口对施暴者说：“你弄得我好痛！”然后就欣欣然回忆起那一年和小芳在村口黄角树下拉手配对的一幕来，于是就“痛并快乐着”。

半个世纪沧海桑田，苦逼记忆烟消云散，知青们垂垂老矣，知青的子孙们吃着麦当劳肯德基，文革痛感不再，就只剩下“造饭有理，革命无罪”、青春无悔的“快乐着”了！如果再有手执权柄者发起“广阔天地，男女配对”的傻逼游戏来，还会有人参加么？还会有人抵制么？最为关键的是：为了不当傻逼，有足够的力量抵制么？

当然，我相信，只要抵制，就不是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