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樱子

那年夏天,我们认识了从城里来的樱子。
暑假,多余跟着他爹学木匠去了。
我和立春天天去渡口玩。
那天,麻子大叔要去河对岸二十里外的干姐姐家,喝干外甥的喜酒,让我和立春帮助他看好大黄,有客人的时候,就帮着送一趟客人。
他对立春说:“干儿子,今天我把渡船交给你了,好好摆给我看看。”
立春高兴的直点头,也就不计较麻子大叔占他便宜了。
我们先跟着麻子大叔一起到对岸。等麻子大叔下船后,立春就迫不及待接过篙,撑了起来。
看着容易撑起来难,篙在立春的手里还是有些重啦。刚开始,船不向前走,只在原地打转。不过,一会儿功夫,立春就把篙使顺手了。我指向哪里,立春就把船驶向哪里。
河道向南越来越宽,然后向左拐了个弯,拐弯处那片浅水里,生长着成片成片的芦苇。几只红嘴的野鸭子在那里游来游去。
我们把船撑到芦苇丛附近,抛下锚,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前后夹击,捕捉野鸭子。可是,野鸭子鬼得很,我们忙活了半天,只摸到两只被野鸭娘子不小心丢弃了的蛋。
我把两个鸭蛋放进船舱里,我上了船。立春说他还要在水里摸鱼。他一手扒着船舷,吸了口气,然后,松开手,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了。很久,才从远远的水面上冒出头来,手里捧着一条大大的白鲢,我和他一起欢呼起来。他游过来,把鱼递给我,又潜下水去,这回,他抓个草鱼回来。这样来来回回,立春摸出了大小七八条鱼。最后一次,他嚎叫着冒出水,爬上船来,原来他的脚给螃蟹夹住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螃蟹从他的脚指头上拽起来。
这时,我们听到对岸有人喊船。立春上了船,把裤衩穿上。把船撑过去一看,是杨老师,还有一个漂亮的女生。
她扎着羊角麻花小辫子,穿一身白色打底带着零星小粉红花瓣的合身的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
真是比年画中的那些女生还漂亮啊,我由衷的这么想。可能是日头晒得久了,她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水。
我就这么看着她,她也闪着凉凉的大眼睛,看着我。
杨老师说:“怎么是你们两个?”
我说:“麻子大叔喝他外甥的喜酒去了。”
杨老师说:“不能这样对年长的人称呼。”
我说:“那怎么叫?”
杨老师说:“要叫黄大叔。”
我说:“奥。”其实,我早知道麻子大叔跟他的大黄皮一个姓,但是罗锅爷爷姓什么呢?
“姓杨。那是我叔。”
“三伯,谁是你叔?”原来她是杨老师的侄女。
杨老师指着对岸的大槐树说:“呶,在哪儿。”
女孩不解地问:“大槐树是你叔?”
杨老师拍拍她的头,说:“槐树不是,槐树底下的那个人是。”
女孩看了看,说:“哪里有人?”
我说:“他是个罗锅,个子小,远了看不见。”
杨老师说:“再不许叫罗锅了。”
我连忙答应:“是。”
杨老师把女孩安在船中心的木板上坐着,自己也在船头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你们俩谁撑船?”
我回头看看立春,立春不知什么时候又钻水里去了。我让他上来撑船,他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我恍然大悟似的,也跳进水里。杨老师看着我们俩,奇怪的问:“你们俩怎么了?”
我把整个身体没进水里,说:“没穿衣服。”
“不穿衣服还知道害臊了,合该。”杨老师笑了,说,“那我现在怎么过去啊?”
女孩格格笑了,笑声很清脆。她把我们放在船上的衣服拿起来,扔到水里,说:“给,接着。”
我们两个在水里忙忙地穿好衣服。可是,女孩的衣服太漂亮了,我们实在不好意思上去跟她站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在船后梢,一左一右,一边踩水,一边推着船前进。
女生看着我们两个,惊奇的说:“你们的水性真好啊!”
杨老师说:“这都是在水里长大的家伙,水性跟鱼差不多了。”
那女生听了,更加赞叹:“跟鱼差不多?那得多厉害呀!”
立春说:“你要学,你也会。”女生问杨老师:“三伯,真的吗?我也能学游泳吗?”杨老师说:“不能在这里学,新河水深,水势也大。”
女生露出失望的表情。立春连忙说:“我们知道哪里水浅,可以带你去那地方学。”
女生说:“水浅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啊。要学我就到水深的地方学。”
杨老师笑了笑,问我们两个:“我布置的作业做了没有?”
立春问:“什么作业?”
杨老师挪起身边的篙,回身在立春的头上敲了一下。
我赶忙说:“没背会。”
女生看着我的样子,轻声问我:“是什么作业?”我说:“背诵不太懂的古文。”女生笑了,说:“不会是《孟子》吧?”我说:“孟子是谁?”
立春抢着说:“是不是孟老头的儿子?”杨老师气得又笑又想骂,摇摇头说:“孺子不可教也。
渡船在我们两个的推动下,慢悠悠到了岸边。我们站在船后稍的水里,用力把船擎住,让船停得稳稳当当的。
杨老师下了船,站在岸边跟罗锅爷爷说话。
立春问那个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立春,又看看我,然后转身跳下船。下了船之后,又把船往水里用力一推。我们都被推得直往后退,“扑通、扑通”倒在了水里。女孩儿“咯咯咯”的笑了,说:“不教我游泳,就不告诉你们。”
杨老师转过身来,喊她:“樱子,过来跟爷爷打招呼。”
哈,我们一边扑打着水,一边喊道:“我们知道了,你叫樱子!”
樱子气得噘起嘴,不情愿的走过去冲罗锅爷爷叫了声“爷爷”,然后跟在杨老师后面走了。
她拧着小腰,甩着小胳膊,就上了坡。
麻子大叔的大黄见来了生人,开始大叫。樱子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鹅卵石,狠狠地扔了过去。大黄皮大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衅它。它更拼命的叫,一边用力想挣脱束缚,跳出矮矮的臭棘帐子,扑向樱子。
我们一看不妙,赶紧从水里跑上来。立春一边跑一边呵斥它:“瞎了你的狗眼了,逮谁都敢咬了?”樱子本来已经害怕了,躲在杨老师身后,看见我们两个浑身湿漉漉的赤着脚跑过来给她打狗,又笑了。
我们俩站在麻子大叔的小屋前,看着大黄皮,一直目送杨老师和樱子上了村东的堰堤,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才想起河里的渡船,赶紧又往河里跑:我们还没有抛锚系缆呢。跑过去一看,船已经被水流带下去很远了,我们一起扑入河中。罗锅爷爷在我们身后喊:“你们慢点,慢点,入水急了,腿脚会抽筋的。”
晚上回到家里,我跟娘说:“娘,给我做件新衣服吧。”娘在缝纫机上做活,头也没抬,说:“行。正好你小姐姐的衣服有点瘦了,给你穿正合适。”
我一听,急了,大喊:“不行,不行,我要新衣服,我要穿新衣服。”
娘从缝纫机旁抬起头来,说:“你个小讨债的,突然发什么疯?我也想穿新衣服,你给我做一件?”
奶奶在一旁咂嘴,说:“这是当娘的该说的话吗。孔圣人没走到的。”
娘装作听不见,又低下头,“咯噔,咯噔”蹬起了机器。
我把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扔进了井台边的臭水沟里,拿一个棍子使劲向里面踹,一会儿工夫,那件衣服就给我捣破了。我把衣服拎起来,送到我娘面前,说:“你看,都坏了,我要做新衣服。”娘看我把衣服作成这样,摸起手边的尺子,站起来就要打,幸亏我跑得快。
奶奶说:“这孩子,今天真是犯了什么邪了。”
高三婶子说:“能有什么邪,跟罗家那小子玩时间长了,能学什么好事来?”罗家的小子指的就是立春,我跟我娘要新衣服,跟立春有什么关系?我捡起脚边一块土坷垃,扔进三婶家的猪圈里,猪“嗯嗯嗯”喊了几声。三婶子说:“越说越是的,越说越是的,再跟罗家那个小子在一起,非学成二流子不可。”
我生气了,大声喊:“我不是二流子!我就要穿新衣服!”
我没有要来新衣服,相反,晚上睡觉的时候,娘想起了我白天在水里捣烂的衣服,把我按在床上狠狠揍了一顿。我觉得这顿揍挨得实在太冤了:我只不过想要一件新裤衩而已。
记忆中,我长这么大,好像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身上穿的都是两个姐姐穿小了之后,经过娘的手洗了拆了改了之后,在给我穿的,虽然也干干净净,不大不小,可是总是花红柳绿的。所以,离开娘和奶奶的眼,我就脱下来,情愿光着屁股在村子跑,在河塘里蹿,每年夏天,都晒得黑炭一般。自从在渡船上见到穿着漂亮衣服的樱子,我忽然觉得光着屁股太不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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