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是谁

那时正在一个村子的小学校实习。放学后阒无人声。鸟鸣随着最后一抹斜晖收净，只余微微的风声在树头盘旋荡漾。月亮明晃晃地把侧攲的柳树印刻在地面时，我们几个陆陆续续冒出来，聚在树下。一个纤弱的小姑娘说，我讲个我叔叔的经历吧。

她微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披散到脸前，看不清眉眼神情，搅得月光一时含糊起来。声音温柔清晰，一字一字送到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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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叔叔二十来岁时。在外学徒把人打失手了，连夜跑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初遇大事，慌得夜路全顾不上。那天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几颗星星很亮，房子，庄稼，小河沟的石头，荒草上高高低低的几棵野树，好歹都看得到。连出溜带跑一路，慢慢有些力乏，步子也慢下来。张眼见前头一疙瘩树下模模糊糊有个白影，心里一惊，免不了悬悬乎乎有些迟疑，到了儿还得硬着头皮往前摸过去。

白影不高，是一个圆团，好像还有一声两声像人哭的声音低低发出。叔叔立即想起人讲的鬼故事或者狐狸精啥的，越看心里越毛，地上摸了个石头捏紧，再走两步，壮着胆子喊:“干啥呢？”这才发现声音都扯了，轻飘飘的送不远几步就散了。

忽然见那白影一下长高了，叔叔想跑，转不了身，想拿石头砸，手却莫名其妙抖起来。这时，就听见声响:“能帮个忙不？”

好，说人话的。这才心松泛些，一身汗蹭儿散出来。还捏着石头，慢慢挨上去问:“谁？干啥呢？”

原来是个女的，一身白裙子，长长的头发从额前挡下来，只有半边脸模模糊糊地露着。说话又轻又软。说是赶路急，不小心脚扭厉害了，又没个人路过，又疼，又怕，又急，急得要死，又没办法，野地里坐着哭了半天了。叔叔思量来思量去，也没法把她一个人撂这儿呀，经不住可怜兮兮的央求，悄悄松手把石头丢开，到底蹲下把她驮到背上，拾身往前头村子里走。

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也说几句话来着。一会儿叔叔就累了，开始有些喘，女的可能也知道人累了，慢慢就不说话，只顾拿胳膊把叔叔的脖子拘得越来越紧。

又走一截，到个小坟包跟前，一时月亮从云窝里明晃晃地跳出来。一股凉风从脚底直旋上腰身，乏劲再压不住。就听背后轻轻地说，歇一下吧。才说毕，紧觉着背后一轻。叔叔吓坏了，知道不好，这是背了个女鬼呀。栽住脚再不得动弹了。那鬼还说着:“你回头看看么！”叔叔早听人说过，背上背着鬼时，人千万不敢回头，不回头没事，一回头，嘴对嘴，立马把你精气吸完。他当然不敢回头，脑袋都蒙了，一片空白。停一下，又听见说:“你咋不回头看一下？”声音里倒像是有无限哀怨和委屈。听得由不得就想把头回过去。一边知道不能回头，一边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扭着，到底还是把头往后回着了。就见那女鬼直贴过来，一手撩起长发，舌头在牙齿间直探出来，拖声问:“你——看——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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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刹口。慢慢的，把额前长发撩起，边抬起头，半张着嘴，小姑娘朝我直直盯过来。

一时都不能吱声。我不禁打个冷战。

半天，一个人打个哈哈说，哎呀，真把我吓一跳。大家才活过来，乱纷纷说是呀，真的一样，听的像是那个女鬼就在自己背上趴着呢。

一个指着旁边人说，你看你背后。那个伸手就推这个说话的:“别胡说！”听口气竟是有些躁了。这个赶紧收口。

乱说了一回。一个忽然问:“你叔后来怎样了？”

后来么？死了。

立时没声了。空气重冷了起来。

死时候叔叔捏着婶的手说:“多亏背了个鬼，背回个你，给了我俩娃，这辈子够了。这会儿啥都不想了，就是想，把你这个鬼再背上一次呢！”婶听着不由咧嘴要笑呢，眼泪一下就滑了出来。

还是静。好像都在费劲思考什么。

终于一个能做诗的慢慢说话了:“还真是个女鬼呢，勾了你叔的魂，给他一辈子幸福。”

都乱点头。

附记:这个事给我印象很深。这个小姑娘真是个最会讲故事的。这要是一节课，绝对是很成功的课。成功的要点有两个。一是营造环境，把握节奏，让听的不得不入进去。二是故事里的叔叔也罢，听故事的我们也罢，都有个鬼的概念先在脑子里，如果根本没有这个概念，预备知识不足，恐怕当时就没有这样的味道了。两点都值得我们琢磨。

至于说亲其师信其道的话，我不能置可否。后来毕业分配，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子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学校里忽然发现一个女孩子，好像很像印象里的那个她。当然肯定不可能是了，可是——真像啊！那天直到上床时，我还在疑惑地嘟哝:莫不是真要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