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间陪朋友看了某部标榜校园暴力的青春片，朋友在一旁哭的满脸泪痕，转头看向我，发现我并无动容，有些埋怨。其实并不是我冷漠，只是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让我觉得影片有些失真，难以共情罢了。
记忆一下拉扯到十多年前。从小我就是个性格不讨喜的小孩，性格木讷，不会讨长辈喜欢，在同龄的小孩间朋友缘也淡薄。但听母亲说，更早一些的时候，大概3岁的我还是会操着从收音机里学到的蹩脚的秦腔到处炫耀惹得长辈们哈哈大笑的小孩，在我尚不记事的年纪，我还是保有过小孩可爱的特性。
但除却这些，我其实还记得一个人，一个小男孩，那是我记忆里第一个玩伴。我零星记得我们一起点火玩，结果点燃了他们家偌大的麦草堆，被他的奶奶追着骂。而这段记忆的终结也是在同一个冬天，我是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听说他住院的消息的，因为用煤炉取暖，他们一家人煤气中毒，只有他抢救无效。
后面的事我便记不清了，只听母亲说自那以后，我便不喜欢出去玩，宁愿待在家里，直到上了幼儿园。
第一次有朋友这个概念，我已经到了小学二年级，记得那时候《欢天喜地七仙女》正在热播，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总之我们班里热火朝天的兴起了一股仿照七仙女式的新的排名游戏，谓之“排姑娘”。玩法大概是这样，以我们的女班长为首，领着全班女生在教室后面围成一圈，点到谁谁就走到圆圈里面，以点到名字先后排名，但这个游戏的结果总不太友好。全班十来个女生，排名在十名开外的，便没有和前十名玩的资格。排名的顺序和名次的保留时效全由女班长的喜好。
奇怪的是，那时候的我们，都默认这一游戏规则，无人提出异议。
这里我必须得说一下我们的女班长了，大概也是所有受欢迎的小孩的模板，长的漂亮，成绩好，性格大方，老师喜欢。没有人不想和班长做朋友。
而因为这个特殊的游戏规则，大家都拼了命去讨女班长的喜欢，没有人愿意被孤立，我也不例外。
而我其时还有一个小伙伴，也是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暂且称她为“卷卷”，原谅我用了这么多的笔墨铺陈背景，如果你读到了这里，感谢你的耐心。
很不幸，如果说大家的名字都有浮动空间的话，卷卷便是常年徘徊在十名开外的“钉子户”。尽管她常常试图做出一副精明的样子，但不得不说她的长相气质和内在性格格外的统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傻乎乎的劲。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自来卷，眼睛很大很亮，但两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雀斑，巴掌脸，嘴巴很小，其实该是很可爱的长相。只是当时我们的审美能力还容不下那几颗雀斑。除了这些，她身上的衣服也总是看起来脏兮兮的，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也许有人能猜到，她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徘徊在后几名的位置。
很容易便能想到，这样的小孩，也并不怎么受老师待见。
也许是我们两家离得近，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叮嘱，或者是她奶奶来接她时总带的多一份的奶糖，也或许这些原因都有，总之，我成了她在班里唯一的玩伴。
但我那时也不比她好多少，借着还不错的成绩得到几分老师宽待的我也不过堪堪排在十名左右，每天都在担心会掉下来，怕没有朋友（排在后面的几位也并不团结）。可她不一样，一点没有处在食物链末端的自觉。仍然我行我素，殊不知那点无意识的“清高”才最是碍眼。
小女孩的友谊的执行标准便是“一起”，比如一起做作业，一起上厕所。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叫我去上厕所，但我们下午刚刚进行过游戏，我记得她的排名是13，而我是9。我清楚的记得游戏规则，因着那点可怜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心，我第一次对她表示明确拒绝，我问她：“你的排名是多少？”她想了想，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迟疑着回答我：“...13”。下一秒我用突然拔高的音量说：“班长说了，前十名不能和后几名玩，我是第九名，你是第13名，所以我不能跟你玩了”。
我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伤，但我知道她生气了，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再理我。
风水轮流转，在我无视了女班长对我一个小发卡的喜爱后，终于轮到我主动向卷卷示好了。
但她终究没有理我，好在不久之后就是暑假，新学期开始后，我们迅速恢复了邦交，至于之前的不快，她不提，我便也当做没发生。而也许是觉出了这个游戏的无聊，又或是有了新的事物转移了女班长的注意力，我无从考证。不管怎样，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个游戏。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里转来了一个小男生，成绩好，长相可爱，性格开朗，是插科打诨的好手，但班主任老师在头疼纪律问题的同时仍然给了他很大的宽容。很快，他便和我们班里的男生打成了一片，甚至在一周后的班委选举中高票获得班长的职位。
对了，忘了说，我们当时的数学老师还是他的舅舅。大概是基于此，加上他满分的数学成绩，我们平时的数学测验卷，练习册，基本上都是经他手批改，而恰巧当时的数学老师奉行一套“暴力教育法”，成绩不好或者作业完成度不高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挨打，我们都怕极了他。而这时，我们的新班长从中发现了商机。他和几个同样成绩很好的男生宣布：数学很差的同学，只要上交一些零花钱，便可以轻易获得及格的分数，而免去数学老师的巴掌。
而很不巧，我当时的成绩已经在数学和语文之间表现出了极强的两极分化。不用想，我自然是乖乖交了钱了。
至于卷卷，却是怎么都不肯交那几毛钱，只推说没钱，他们便开始骂她，好像这样不过瘾似的，不知道谁先动了手，她的身上便一瞬间落满了拳脚，不断有“垃圾”“恶心”“丑”“蠢猪”……这样的字眼砸进耳朵，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好！”他们便打的更加起劲。而剩下的女生，她们本不屑于和卷卷为伍，只是默然的看着。又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老师来了！”于是这场暴力狂欢草草结束。
最后只剩下我，身为她好朋友的我，我只是死死坐在座位上，拼命挺直了背，握紧了笔杆，努力克制住发抖的动作。我吓傻了。
没错，那时的我，自私、胆小、怯懦，我选择了站在旁观者的位置，我怕我也落得一样的下场。我怕那样的凛冽的拳脚也会砸在我身上，怕的要死。
但那只是开始。
那天放学，我突然不敢跟她一起走，我只是远远跟在她后面，低着头，死死抓住书包带，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但她突然停了下来，眨巴眨巴眼睛，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毛钱说：“我们去吃冰棍吧！”我没有问她这五毛钱是从哪来的，我只是望着她的眼睛，然后说：“好”。
冰棍快吃完的时候，我终于有勇气说一句：“对不起。”然后她便笑的像个大人一样，甚至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不怪你。”
那天之后我做了一个胆大却愚蠢的决定，我知道我妈的钱放在什么地方，她从不刻意避着我，我决定偷钱去帮卷卷交她的那份。
她没要，但我妈比我预计的时间发现的要早。她直接冲到了教室，抓起教室后面的扫帚就往我身上招呼，我急得大叫：“妈！”但盛怒之下的她听不进去任何话：“别叫我妈！我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别的好的不学，学会了偷钱？我叫你偷...”那天我最后被我妈领了回去，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个贼，我成了我们班最大的笑话。但我咬紧了没有告诉我妈真相，我怕招来更大的报复。
但该来的总会来，我没想到向老师告发这一切的会是卷卷，她向老师坦白，希望老师不要责罚于我。但在我看来，这一切，其实都蠢透了。
理所当然的，她成了整了班级的公敌，连带我也不受待见。
有意无意的，她的桌角开始出现垃圾，吃剩的苹果核，沾满鼻涕的卫生纸，油腻的辣条袋，大家看着她，好像她也是一个垃圾。我只能默默帮她收拾，直到我的桌角出现同样的瓜子皮。
我终于开始避着她。
等到那次做贼事件留下的最后一块淤青散去的时候，我们也升到了四年级。不变的老师和同学，更多的作业，更多无从释放的压力。欺负“卷卷”成了他们获得快感最直接的方式，越来越不堪的流言，越来越密集的拳脚，他们说卷卷的爸妈离婚是因为她妈妈有了别的男人，她妈妈是个婊子，婊子生的孩子就是贱人，所以她爸才常年不在家。
那天因为被老师责骂，我们的小班长心里憋了一口气，这口气一直憋到最后一节自习课。正好那几天卷卷感冒了，醒了一下鼻涕。这鼻涕声的制造者立马成了他炮轰的对象，“恶心”、“贱人”、“婊子的女儿”这些恶毒的词语不断从他嘴里吐出。他真的长的很可爱，可当他站在哪里，就像一个黑色的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嘴里不断喷出恶毒的汁液。好像这样不够痛快似的，他突然上前，一把扯住卷卷的头发，压下她的头，一抬腿骑在她的身上，一挥手指着其它同学大声的宣告：“看！这就是‘人上人’！”
我站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我多么想大声的咒骂他，用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但我只是站在那里，喉咙像失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看到卷卷的眼睛，那双总是清凌凌的大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花，然后她突然站起来，朝班长推了一把，他的脸摔在凳子上，磕掉了一颗门牙，满嘴的血，看起来有些滑稽。大家都吓坏了，她指着小班长的脸，一字一顿的说：“你才是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然后她转过身，看了大家一眼，跑了出去。
我有些鼻酸，无论如何，我失去这个朋友了。
那天最后老师联系了她很久不见的妈，她妈动作很快，急匆匆的回来，急匆匆的办手续，没几天就办好了转学。
她走的消息同样是从我妈口中听说的，她走后不久，那个男生也回去了他原来的学校，好像一切都回复了平静。
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听说那个男生成绩一直不错，保送了当地最好的高中，总之顺风顺水的走了一程。
而卷卷，我曾在高中毕业后的暑假见过她，雀斑没有了，一头自来卷变成了黑长直，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很漂亮。牵着一个男生，个子很高，长相温柔。
我没有上前打招呼，所以那句欠了多年的“对不起”始终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也许我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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