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正传

@陆家嘴

恶女正传

1

陆家嘴，当之无愧的中国金融中心。早春三月，陆家嘴绿地樱花盛开，今天天气晴好，鸟啭莺啼，蓝天映衬下的大楼也都分外高耸。这里聚集了中国最好的商机，最高级的商业大楼，最专业的商务人士。

原冰就是其中一个。

早上8点50，原冰准时踏进办公室，却见办公室坐着一对老夫妇，她的下属小陈已经招呼他们坐在角落休息的圆桌旁，正在弯腰帮他们从饮水机上接水。

气氛有些异样，原冰询问的目光投向小陈，小陈对她使个眼色：“这两位是Tracy的父母。”

原冰心里一颤，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上个礼拜，也是一大早的这个时候，她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是某地派出所，通知她：“你们公司Tracy王在家跳楼自杀了，就在今天凌晨。”

跳楼自杀？原冰脑子一嗡。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接下来的第二个念头是：幸好不是在公司出事，否则麻烦更大了。

Tracy是他们这家广告公司内容部的员工，半年前怀孕，自怀孕后时不时请病假，一会儿说身体不好，恐怕胎儿有问题，要在家静养，一会儿说精神压力大。

最后一次她来请假，给原冰看的单子是医生开的抑郁症诊断证明。原冰是这家公司的人事总监。

她眼圈微红，眼眶凹陷，自怀孕以后素面朝天，神情落寞。原冰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她也不吭声。小陈在隔了一米的位置从电脑后用好奇的眼光往这边看，最后原冰只好说：“在家好好休息——不过长期请病假也不是办法，你们Tony总也正少人手，公司压力大啊。”她尽量和颜悦色，免得转身就有人在背后讨论她年纪大了，更年期症状，苛待孕妇。Tracy接过单子只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了。

自此她再没有在公司露面。再过了一个月，她母亲打电话来说，女儿要再请一个月假，不小心流产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知道再过了几天，就听到这样的噩耗。

2

小陈对两老说：“这位是我们的人事总监，您两位有什么委屈就跟原总说。”说完就坐会他自己的座位，原冰疑心他转过身的时候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微笑。

原冰本想做出职业的微笑，想想不合适，老头双手拄在大腿上，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老太太只顾抹泪。

原冰清了清嗓子，说：“两位，我们也听说了Tracy的事，十分遗憾，但人死不能复生，请你们节哀顺变。但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尽管开口，我们公司一定竭尽所能。”

老太太忽然暴怒起来，劈头骂道：“呸，别装好人了，我们家女儿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自己看看！”

她送随身带的环保袋里掏出一叠纸，扔给原冰。

“你自己看看，可怜我们家女儿，人又老实，受了欺负也不敢说话，但是她可把她的委屈全都写在日记里，你们一个也逃不掉！老宋是谁？小林是谁？还有这个T是谁？你们都心知肚明。你快带我们去见他们！”

老宋和小林都是Tracy在内容部的同事。所以看来Tracy的死跟职场欺凌有关？这个黑锅可不能自己一个人背。原冰叫小陈给内容部总监Tony打电话，小陈拨了电话，无奈地告诉原冰，Tony不在，说是刚出去了。

肯定是听到风声先躲起来了。虽说人事是个兜底的工作，什么垃圾事都扔给自己，也太没担当。谁闯的祸谁去担着。原冰心中一怒，更柔声对两老说：“老宋和小林是我们内容部的员工，T大概是他们总监。我这就带两位去跟他们说清楚。”

老宋和小林看来还没有得到消息，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或者是没想到这场战火会牵连到自己的这样的小角色。看到老夫妻两个，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老太太已经上前来指着老宋的鼻子：“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我女儿跟你何愁何怨，就因为她新到你们组，你就老是派她最累最苦的活儿，还处处挑刺，一个稿改二十遍，有你这么折腾人的吗?手里有点权利就作威作福了。”又对着小林骂道：“还有你，小姑娘年纪轻轻不学好，就会拍老男人马屁，活挑轻的，功劳算你的，爱搞潜规则，有你这相好罩着，无法无天了！”老宋讪讪辩解道：“老太太，不好随口乱说的，我们工作就是这样的，改稿是家常便饭。”老太太说：“我女儿日记里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她一个决意要死的人，干什么要诬陷你？你们这些坏人，她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小林本来埋头准备当鸵鸟，此时不由嘀咕着：“冤有头债有主，最大的那个没抓到，净拿我们这些小喽啰出气！”老太太当场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么不说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走了，你的冤屈谁来替你出啊！你爸妈都老了，都不中用了，你怎么忍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就走了！”

看来职场欺凌是逃不开了，不过这不算大问题，这种事，正着可以说，反着也可以说，又没有真凭实据，问题不大。问题是听小林的口气，似乎影射Tony才是罪魁祸首？原冰早就听说Tony和Tracy曾有过一段暧昧，原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如果Tony跟这件事有关，恐怕会稍微有些棘手。

幸好苦主只来了老夫妇，Tracy的老公不见现身。老太太撕心裂肺哭了一阵子，也是累了，老头看来是个不善言语的人，原冰等他们情绪稍微平息下来，请他们回自己办公室，软语细声安慰他们，并且承诺一定在公司内部调查此事，一旦发现什么，一定还他们一个公道。老太太本来叫着要见总经理，小陈报告说，总经理这几天正在外地出差——其实大概也是躲着不敢出来。闹到中午，大家也是都累了，眼看在这里坐着也于事无补，又看原冰看来态度恭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老夫妇就放下话说，给他们一天时间，后天给解释，不然就接着来闹。原冰帮他们叫了出租车，总算送走了他们。

3

原冰的老上司，已经退休的原人事总监老陶临走前曾意味深长地对她说：“拿武侠小说里的话说，你是个亦正亦邪的人，你不主动惹别人，看来别人也占不到你的便宜。”原冰当时笑了，这只老狐狸真的眼光毒辣，她只当这是夸奖她。不然他也不肯这么稳稳当当把位子交给她。

人事这行，做的好的话，跟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差不多，要有眼力劲儿，要会见风使舵，又要心狠手辣，对弱者的眼泪要建起一堵高高的隔离墙。毕竟这是一个高度竞争追求利润的时代。所有的大佬都在他们的管理经验里强调一条，对企业里的大白兔决不能心慈手软。

所以诀窍就是把人不当人，当做Minecraft里的方格子机械人偶就对了。看他们腾挪跳跃，只会产生一种造物主般的优越感，这种无机物人偶，哪怕断一只腿脑袋掉半边，也不会引起任何感情上的波动。

但是原冰读着Tracy留下的日记，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把她当做一个方格人偶了。

这是一个有感情，有温度，但也十分悲惨，令人扼腕的故事。

Tracy的日记从一年前开始。那时Tony——她在日记中只把他叫做T，也许心中甚至还在怕连累到他？——刚辞掉某大学文学系副教授的职位，来到他们这家公司。Tony待人周到，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听说之前某个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广告语，就是他帮对手公司想出来的。也难怪，广告就是语言的艺术，精缩，凝练，但要像妖精一样善于煽动人心底的欲望。Tony是靠语言为生的人，甚至语言可能为他建筑了生命的所有意义，他不擅长这件事才怪了。很快他小试牛刀的项目就获得了巨大成功，他在这个位置上很快站稳，并且成为公司的红人。

Tracy是他的助理。她是典型的上海本地女孩，单纯大方，处事得体，人也算老实，早早结了婚，暂时没要孩子。

不久公司就有人传言，双T经常一起加班到很晚，有人看到Tracy在Tony的办公室，帮他比较好几条广告语哪条最抓人。目击者说，Tracy看Tony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崇敬和柔情，她肯定谈恋爱了。

Tracy的热情发展到了无法自已的程度。她甚至回去跟她老公摊牌说，要离婚，自己喜欢上别人了。

她老公暴怒之下，不肯放手，不仅动手打了她，还强暴了她。她自知理亏，只希望他冷静下来能够意识到这样下去也没什么用。

谁知过后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自古以来控制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生孩子。被拐卖到贫困山区的女孩，被强奸后生下孩子就乖乖留在山里，也不想逃跑了。母性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是上天的恩赐，又是上天缚在女人身上的枷锁。而且这个弱点如此明显，轻易就可以利用，任何男人任何时候，只要利用体力上的优势，就可以轻易征服一个前一秒钟还高傲得像公主一样的女孩，并且有一半的把握可以把她变成自己的终生囚徒。

难怪有人说，强奸是一场持续了几千年的一个人种对另一个人种的隐蔽屠杀。

自从她怀孕以后，Tony很明显对她失去了兴趣，他把她打发到老宋这个小组，跟她保持距离。美其名曰是减轻孕妇工作压力。当然，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在他是手到拈来。打狗看主人脸，但是落水狗就不必了。平时对Tracy得宠看不惯的人自然不会手软。

Tracy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落得如此下场？她开始领悟到，这看似是感情纠纷，其实这两个男人只是在守护自己的“所有”而已。而她，在没有怀孕之前，可能是任何一方的所有物。但是Tracy的丈夫抢先了，在她身上种植了记号，另一头野狗果断而去。现在他们对她的要求都是要她听话，不要再给他们惹麻烦。毕竟，有情绪问题的疯女人是最不招人待见的。

怀孕到四个月的时候，也许是极度的精神压抑，Tracy流产了。她开始整夜睡不着觉，最后只能将自己从高空抛下，沉沉地去撞击土地，或许才能获得粉身碎骨后的一丝安息。

4

原冰掩上日记，开始陷入一种极度的郁闷中。

那种“对手如此强大，你毫无胜算”的恐惧又再次逼近了她。这种不安全感她很久没有了。

她已经年近四十，一路单身到现在，多少跟这种不安全感有关。

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交过几个男朋友，有一两个感觉不错，甚至在第一次上床后会说“我会对你负责的”这句话。

但是在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原冰总是感到某种被侮辱的感觉。

她冷冷地想：“你看错了，我不是那种人。”

我需要任何人为我负责吗？你拿什么来对我负责？她对他们这种一上来就将自己置于救世主地位的盲目自信感到难以理解。这甚至让她判定他们智商不高，这种话，应该是从他们的父辈那里学来的吧。但是他们的那些父辈，有多少比率让身边的女人活得开开心心？因此跟这些人也就没了下文。

有一任男友耿耿于怀于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处女，他说：“听说女人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总是念念不忘是不是？”原冰大笑说：“我连他长这么样儿都不记得了。”但是他并不信。

真是好笑，这些男人都如此在意自己是否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了最深的印记，但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怎么才能做到。他们都只会最原始的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方法，并且觉得这个方法是万能的。

不过到了三十岁以后，她的男友们不再说“我会对你负责的”这句话了，而是一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态度，让她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做错了。

再来一次，她仍旧是没有办法接受“我会对你负责的”这样的话，也许换成祈使句会好一点：“请让我对你负责吧？”

她想到这里，自己都乐不可支起来。女人真的是听觉动物，喜欢好听的言辞。但凡你对她们使用谦卑的态度，往往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她最近一次圣母心发作，是在两年前。

当时有一个机会，总部要从他们这里调一个人去集团人事部，老陶暗地里对她说，他想推荐她去。

她有一个竞争者，就是坐她对面的季。

季就是那种温文尔雅，态度谦卑的男人。虽然是竞争者，原冰并不讨厌他。这天他忽然请她下班吃饭。

两杯啤酒下肚，季开始痛陈家史，他孤独的童年，父母离异，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自己是母亲最大的希望，如果能去总部，想必收入前途各方面都有大进步。

他还抓住她的双手，表情诚恳地说：“原冰，我知道大家都背地里叫你李莫愁，说你只认利益不认人，其实你不是的，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女孩。你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不知为什么，这种俗套话让原冰大为感动，她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他真的看到了自己强硬外壳下只是一个想要得到表扬的小女孩？难道只有他看出来，其实她是一个反射体，投以善意就回报以更多的善意。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原冰豪气干天地告诉他，让他放心，自己本来就不想去总部。

第二天她真的跟老陶说自己不要这个机会。老陶看着她说出了“亦正亦邪”的评断。

季如愿去了总部。这次的冲动看起来并非是损失，两年后老陶退休就让她班。而季在总部，人事繁多，看起来一时半会没有往上挪的希望。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过原冰真的从来没有在内心中后悔过这个决定。因为她知道那一刻她听从了自己的内心，她也由此知道了权势对自己并非想象得那么重要。虽然追逐利益这件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但这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无比轻松，她更喜欢自己了。她再度回首了自己在以往的男女关系中的表现，她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不要受人控制，不要仰人鼻息，我在寻找的是一个就算跟他结婚也不会理所当然把我当成所有物的人，我可以是妻子，可以是母亲，但从头到尾我就是我自己。我在他身边，并非因为我离不开他，而是因为我欣赏他，我离开他，就是因为我想离开。

李莫愁的名言是什么来着，“我李莫愁做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所以，那些煌煌的道理，都见鬼去吧，说话的人自己都未必相信，只是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整个文明的基石，往下看都是牺牲者的血泪斑斑。它笼罩着男男女女，教唆他们作恶，引诱他们去当牺牲品。原冰决定只相信自己的心。

5

下班时分总经理才打来电话了解情况，指示原冰给他一个事件报告。毕竟死了一个员工，集团方面也是要过问的。

这个报告应该怎么写呢？原冰有些犹豫不决。

她想起老陶给她的忠告，在职场，只有利益，没有关系。

不知不觉天黑了，陆家嘴的办公楼群都亮起灯来，从这里可以看到东方明珠亮起了紫色轮廓，江上的邮轮也亮起彩灯，来回在如黑绸一般的黄埔江上游弋。

原冰感到一丝寒气。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虽然说人类社会进化到今天，仍有诸多不公，但一个人好好活着，就意味着基本人权，控诉的机会，为自己战斗的可能。但是Tracy轻易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似乎落在了原冰身上。

她划开朋友圈，一眼看见小林在朋友圈诉苦：“难道自杀这一招就可以轻易把责任都甩在身边的人身上吗？”老宋在下面点赞。

不出一个礼拜，这件事就会淡去，剩下的，就只剩下谈资，而死者是不能开口为自己辩护的。她已经看见有人在擦地上的血迹。

原冰决定了。她开始动手写报告。除此以外，她明天还必须去拜访Tracy的父母，为女儿讨回公道，必须要他们立场坚定才行，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于羞耻感回护那个女婿？希望不会。除了给总经理的一篇，她还要准备两篇，一篇给集团，一篇给媒体。虽说Tony对公司有价值，但继任人选也不是没有。她必须给总经理足够的理由来开掉他，如果他还惜才，就给他来自外界的压力。至于老宋和小林，给他们一些苦头，以儆效尤。

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