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义和庄到北京大学东门,四号线,二十八站,我第一次一口气听完了崔健的歌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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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曾是个英雄,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英雄,并不是说他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就他的精神气质而言的。一看崔健,胡子拉碴,目光如炬,戴个军帽,背阔肩宽,偶尔再一个裤脚高、一个裤脚低的,活脱脱就是个大英雄。
只不过这个英雄已经是个过去完成时,而且也没威风多久。追认起来,确定可考的英雄时段,可能也就那么四五首歌的功夫。当然啦,四五首歌的英雄仍是英雄,绕梁三日的商女也还是商女。
但是,英雄的速朽仍然梦碎般地启发了我们:裤脚高低不齐,可能是故意挽的,也可能只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所造成的错觉。当我们只看到先迈进门的那条颀长健美的腿时,我们以为下一步,英雄就会再一次一撇一捺地矗立起来。可现实却是,下一步迈进来的,却是一条干瘪枯瘦的短腿。
也许是英雄不好当吧,我们的英雄投降了。背叛人民的投降是罪不可恕的,背叛英雄的投降外人则不好多说什么,尤其当那个英雄就是投降者自己时,我们更是只有在旁边扼腕叹息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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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他还是个英雄的时候,很像鲁迅写的那个过客。他不仅“不愿留在一个地方”,而且也“不愿有人跟随”。孤独是心灵的刀疤,但凡英雄都应该有两道。只是这伤疤好了之后并不能就让人轻轻松松地忘了疼,而这份疼又反过来不断锋利着孤独的刀口。所以做英雄就意味着忍耐吧。为了忍得住,英雄都很绝情,“我只想看见你长得美,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对一个坚强的、巨大的自我来说,感情,甚至感觉,都是累赘。过客也说:“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好在既然是英雄,对这些也就不以为意,只要还“有着双脚有着双腿”,自然就会有数不尽的“千山和万水”(假行僧)。英雄气概还是要有的。
而且和过客不同的是,轮到崔健做英雄时,毕竟已经是八十年代。英雄不必再像过客那样,“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跟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英雄们早已意识到,“挺胸抬头叫喊,是天生的遗传。我心里当然明白,我们是谁的后代”(红旗下的蛋),如崔健者,都是从小便在“英雄家学”的哺育下滋长起来的。而这种家学的渊源追溯起来,当然是“领袖毛主席”(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换句话说,新一代的英雄们,从一开始就瓷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所以等巨人粉身碎骨之后,还这样走下去,我们的英雄可能永远都不动摇吗?日复一日地确认着“那山还在,那水还在”,日复一日地叮嘱着“心爱的姑娘”:“我怕你说,说你爱我”(出走),总会有忍不住的一天。
果然,面对沿途的“花房姑娘”,英雄渐渐“无法逃脱花的迷香”,既使还嘴硬着“就要回到老地方/老路上”,却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我才知我早已离不开你”(花房姑娘)。于是,顺理成章地,曾经那“只属于天和地”、“只属于我自己”(不再掩饰)的自由和勇气,一转眼就变成了双手献给姑娘们的彩礼,从冷面决绝的“不愿有人跟随”到苦苦恳求的“我要抓着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甚至甘愿“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一无所有)。
如果有温柔乡可以沉醉,干嘛还要费力不讨好的当什么英雄呢?于是我们的英雄动摇了。为了做英雄而切除的感觉,现在要变本加厉地找回来,“放开你的手,露出你胸上的肉,感觉我的嘴和舌头”(阳光下的梦)。那些曾经被英雄无情拒绝了的“外面的妞”,也摇身一变成了唯一能“带我离家走”(外面的妞)的希望。终于,英雄“脑子已经想开了”(红旗下的蛋),开始心安理得地“重复地摸着我自己,我要满足我自己也给你一个刺激”(宽容);开始但说无妨地背离了老路,公开宣扬“我说我要上你的路”(一块红布)。最终,用一句似傻如狂地唱腔,道出了真相:“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换掉我的志如钢意如铁”。我们的英雄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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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投降就能像红布上写的那样,让人“看见了幸福”,让人从“走过老走过去没有根据地”(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过客,从“没有钱,没有地方”(不再掩饰)的孤独者,真正变成“忘掉我没地儿住”、“真让我舒服”(一块红布)的自了汉,也算给我们这些无聊的看客以微薄的安慰。但事实是那样吗?
事实是“多年的政治运动使人们厌倦了红色,周围黄色的肉体已经把灵魂埋没”(蓝色骨头),英雄找回了那些横流不尽的感觉,可这些感觉却组不成一个“阳光下的梦”,而是潮水般地没了人的顶。曾经的千山万水,已经变成了“打不开天,穿不过地”(这儿的空间)的逼仄;曾经热望的“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的恣意,已经变成了“我听够了人们哭,听够了人们笑”(让我睡个好觉)的无聊。钢筋铁骨终于像英雄投降时所希望的那样,“骨头变成了肉”,但同时却没料到会让“废话穿透了耳朵,恐惧压歌喉”(死不回头)。
于是英雄懵了。虽然承认了“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但却还是归咎于“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而不自省,仍然在无所适从中故作潇洒,安慰自己“虽然我脑子里的问题很多,可是多不过那看不见的无穷欢乐”(解决)。曾经那些人们“别想看到”的“虚伪”,也故意大大方方地公之于众了:“虽然我和你之间没有感情,可我每次吻你都要表现我的狂热。”(解决)——我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不快乐呢?
最后,英雄看清了,失去了英雄的觉悟,自己什么也抵挡不了。“光太沉重,身体太软”(光冻),“空空的胸怀”里只剩下“烟盒中的云彩,酒杯中大海”(从头再来),而那些真正的千山万水已经永久的与英雄绝缘了。于是曾经立志“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假行僧)的英雄,“已经是奄奄一息”,被牢牢地冰封在那“冰冻多年的梦里”(光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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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下一次老英雄“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想想曾经的峥嵘岁月,看看眼前的操蛋生活,也会偶尔想要重拾起那些“我好像变成一个英雄的鸟儿”的幻梦吧。只是当真要“张开了嘴巴扯开了嗓门儿”,却“发出了从来没有发出过的音儿”。
只好承认:“我飞不起来了。”(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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