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伟大的人

1、

三月的北京，大风呼啸，街上行人匆匆，关键位置，武警战士板正地站在那里，持枪警戒，一派威严。全国的电视上直播着两会代表为民发声的热况，我适时自拍几张西装革履的自己，背景是气势磅礴的人民大会堂以及形形色色的各大代表，然后随手发到“乌托邦”村微信群，群里立刻一片沸腾。

“洛代表太帅了。”

“洛代表辛苦了。”

“洛代表好伟大。”

看吧，这就是众星捧月的感觉，我这个伟大的人，一言一举备受关注。我的手里把握着很多人的利益，我就是传说中的两会代表。

在北京的这么些天，我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开会，拍照片发群里，看着众人的欢呼声自我沉醉。

为了让这个场景很有仪式感，我去了天安门广场发照片。那天是北京时间凌晨4点，一首汪峰的乌鸦桑代表作《我爱你中国》响彻我的房间。我快速爬起来，奔赴清晨第一班公交车，去见证国旗飘飘升起。

那天来了很多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我站在外边，完全瞅不到红旗的座台。先随手拍了一张拥挤的人群，黑乎乎只能看见一颗颗白色的牙齿，我发微信群，配字：看升国旗，怀念先烈，为祖国自豪，为人民发声。群里立刻沸腾起来，一颗颗红心喷涌而出，有人甚至唱起了村歌，“洛大，洛大，真伟大……”

终于，国旗要升了。人群顿时一阵涌动，肩膀挤着肩膀，脚踩着脚，每个人都拿出秘密武器——手机，高高举起来，对着前方拍摄，但前方只有一堆密密麻麻的头顶和手机。有人甚至因为前面的人挡住了他的手机摄像头大打出手，叫骂声不绝于耳，谁都不肯让步，毕竟我们都是带着粉丝的愿望来的。我们这帮伟大的人，朋友圈都有一大群粉丝在等待，和我们共同见证这个时刻。

我一看形势不妙，拿出我的终极武器——伟大的自拍杆，对手机进行究极进化。一切准备妥当后，对着天空伸直胳膊。于是，我的手机站在了俯视众生的最高处，一瞬间在微信群开始高清无遮挡的升国旗直播，就在同时，群里炸开了锅，振动声、音乐声隔空传来。

那一瞬间，我好像站在了气势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上，我一抬手，全世界都在欢呼，人们尽情地鼓掌，尽情地流泪。然后，我扯直了嗓子庄严地宣布：全人类的自由，今天终于实现了。我成了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人。

忽然，我听到了远方传来的童谣，“清晨阳光照在树上鸟儿在歌唱，邻居家的猫咪爬树上……”，记忆回到了毛发未齐的那个夏天。

2、

那是一个蝉声高鸣的夏天，牛儿在屋前的大槐树下吃草，间或伸长脖子打着大大的饱嗝。几只无聊的苍蝇，围着牛屁股飞翔，偶尔一个垂直俯冲，牛儿摇起发干的尾巴，像是打着节奏喝彩。

破旧的茅屋里传来一阵阵嬉笑声，惊动了站在电线杆上看戏的两只喜鹊，噗嗤噗嗤飞向了淡蓝色的天空。

“快选啊，选白馒头，选轿车，选戒尺……”

屋内一帮人围着一头大，耳朵大，白白胖胖的小毛孩喊叫，像极了一百米总决赛场上最后的呐喊。只见小孩的周围放满了各种物件，一应俱全，而他无动于衷地躺在炕上乐呵，口水流了一大截。

原来今天是小孩的百天生日，按照当地风俗习惯，今天除了庆生外，还要对小孩做一个测试。

测试主要是在小孩周围摆上一圈代表相关职业的物件，由小孩无意识的爬动，碰到哪个就代表他以后是干什么的。这个习俗由来已久，且特别灵验，所以当地人都很重视。

那天这家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场，现场氛围很热烈，其热烈程度不亚于非洲某著名部落酋长的换届。但小孩就是无动于衷，间或发出呵呵的哼叫，活动一度进行不下去。就在众人喝水喘口气的时候，小孩动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小胖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在了炕上垫柜子的红本毛主席语录上。只见书的封面写着斗大的十个字：“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众人一看顿时目瞪如石，口呆如蛋，这完全不安常理出牌，作何解？空气突然出奇地安静，干得快冒烟了。

“毛主席，他是再世毛主席。”。

屋内一位盘着发髻，满脸褶皱的妇女说道，她一张嘴，门牙上残留的韭菜叶露了出来。紧接着，众人一顿附和。照他们说，此地裸露全身躺在炕上，四脚朝天的毛孩子，将来必是帝王之命。

他的妈妈，一个一脸秀气的女孩，因为屋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卷缩在炕最里边。说到帝王之命，所有人把眼光齐刷刷射向了她，那目光像是在索要什么重要的线索。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却涨红了脸，红得像秋天挂在树梢的红苹果。

这时，她的婆婆正合时宜的出现，娓娓道来。生下小毛孩的那夜，漆黑一片，他哇哇大叫的那一刻，天地突然变色，九股金黄色的光芒飞流直下，停在茅屋之上，倒映了半边天。

这个小毛孩就是我，一个一出生就注定伟大的人。

3、

伟大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我三岁便深谙这个道理，开始主动练习甩手操，一甩就是很多年。

刚开始因为年纪太小，胳膊尚无力，我便试着甩空气。后来，能跑能跳了，我就去河边甩石子，我抛出去的石子，又快又远，可以在水上打很多水漂。这个绝技网罗了我的第一个手下，也是陪伴我很久的铁哥们，一个永远打不出水漂的王小二，我们策划了“乱套”高中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暴动。

那是一个萧条的秋天，枯藤老树昏鸦。我坐在“乱套”高中教学楼五楼的002教室内，望着穿过楼顶电线杆发呆。一只墨色的乌鸦瞪大眼珠盯着我，它在随时准备进攻。它的身后是灰色的天空，远方一束更灰色的烟雾直冲云霄。

教室内，一个年老色衰的女老师朗诵着郑愁予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她的声音沙哑无力，像一只快要咽气的老猫在喘息。她的头发染得锃黑，和她干煸的皮肤一般黑，和这苍凉的天气融为一体。

讲台底下，学生们一个个怂拉着脑袋，像一支支枯萎的花。他们面前立着一层厚厚的书，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眼睛没有光泽。这是二十一世纪祖国的花朵在知识肥料的滋养下反向枯萎。

我预感一个伟大的时刻马上来临，脑海里闪过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内心兴奋不已，磨拳擦掌，直到双手通红，然后颤抖得拿起晨光黑色中性笔，在语文课本的扉页写下：

真他妈受够了！滚蛋吧，语文君！

伟大的洛小帅

随后，我狠狠地撕下这页纸，塞给了身旁的王小二。

王小二激动地鼻涕直流，他看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久违的光芒，那曾是我们当年一起打水漂时他年轻的模样。

王小二心照不宣地写下了他的名字。他字因为激动而扭曲。我甚至听到了笔尖划过桌面的声音，好像战争前的冲锋号角。随着我坚定有力地一挥手，王小二迅速把纸条传给了下一位同学，他继续复制着王小二的动作。

突然教室里开始了一丝躁动，但人人都在尽力压制。只有一张神秘的纸条经过众人，在全教室潜水。纸条每到之处，必激起千层浪，写字之人咬牙切齿，一场暴动在所难免。

在纸条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手里，一瞬间，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等待我强有力地一挥手。这是久违的时刻，我终于站在了风口浪尖，我将代表所有人向生活发出挑战。我看着还在摇头朗诵课文的老师，帅气地一挥手。

立刻，马上，学生们一个个站起来，有人不过瘾，甚至踩在桌上，指着老师大声喊叫：出去！我们不要你上课。

老师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大跳，她从未见过学生如此大的动乱，刚想出言制止，学生蜂拥而上，她还没张口便被挤出了教室。

学校很快知道了消息，派人过来调解，我们以教室为营，扫把、拖布为武器，任凭他们怎么进攻，都近不得我们三米。

成僵持之势后，我带上王小二，以及几个学生去教务处和我们百年不见一笑的主任进行谈判。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换语文老师。

教务处，主任黑着一张脸坐在他的大皮椅上，其他几个体育老师挽手站在他的两侧，一副黑帮老大的气派。

王小二一等吓的缩在门外，我理了理头发，拉着他们走了进去。

“这是我们全班的签名，我们要换语文老师。”

主任不说话，继续黑着脸。

“不换，我们就在学校游行。”

主任气得一拍桌子，从座位上弹起来。

“洛小帅，你一屁大点孩子，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你。”

他一示意，两侧身高马大的老师们，摩拳擦掌朝我们走了过来，把我们几个三下五除二，放倒在地。然后关上了门，哼着歌走了。主任放下话，关一周禁闭，让你们看看老子能治得了你们不。

看着大门刚合上，我赶紧问王小二，拍上了吗？王小二捂着屁股呲着嘴说，全拍上了。我赶紧组织大家翻窗户。教务处的窗户真叫一个大，我们轻轻松松钻了出去。

然后，我们开始组织另一场更大的活动。这个活动分为两步，一步是派人将教务处打我们的视频送到电视台，告诉他们我们的遭遇，另一步打印大横幅，组织全班在学校游行。

游行可谓空前盛况，我一人走在前面，王小二等人紧跟其后，高举横幅：反对强权，反对庸才，为换老师奋斗终身！再后面，跟着一支大队伍，有我们班的，有跑过来凑热闹的。我一声令下，众人齐刷刷跟着附和，一阵阵呐喊声响彻整个幽静的校园。不久，电视台记者赶到现场，各种牌子的摄像机对着我们一顿拍，我挺直腰杆，缓缓向前迈步，那气势，好比收复城池的将军凯旋归来。

不远处，主任带着一帮人冲了过来，他站定后，拿着喇叭扯着高高的嗓子喊道：学生们，我代表校方同意你们的要求，大家没事的话散了吧。学生听后一股脑散了去，只剩下我和王二小几个人站在原地。紧接着一群记者涌来上来，围住了我们和主任。

第二日，当地早间新闻报道了这一事件，批评了学校，鼓励了我们，称我们是有思想的花朵，建议所有学校要尊重孩子的想法，老师要对自身严格要求。这是教育历史上，有关学生地位的一次伟大变革。后人这么称谓道。

年底，主任提前退休，第二年，我们各自上了大学，王小二走出了我的生活。

4、

伟大之路漫长而艰难，走久了我也渴望拥有一个人的陪伴。没想到，一切冥冥中自由安排。

这事发生在我去青海支教的途中。那天万里无云，我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我的对面坐着一女孩，一头秀发，圆脸，说话声音很轻。最开始我没注意她，直到一回头，看见她靠着窗户，一手托着下颚，看着桌上的一本《悟空传》出神。透过她旁边的窗户，正好看到蓝天下的西部风光，迷人而传神。

《悟空传》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和书中的悟空一样，生来就注定要改变世界，外表强硬，其实内心的苦无人诉说。这年头喜欢看《悟空传》的女孩不多见，她会喜欢悟空吗？

想来也是萍水相逢，不打招呼也罢。这些年，经历了学生时代的轰轰荡荡，在聚光灯下待久了，渐渐喜欢上了孤独的感觉。我也许并不伟大，这个念头一而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把重心转向了做公益。公益不也是很伟大的事业吗？看吧，我还是不死心。

火车穿过黄土高原，驶进青藏高原，颠簸一路，到达西宁车站，我起身下车，女孩也随后下了车。

当天中午，我去之前约定的集合地点和各个志愿者碰头，竟然意外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显然也很惊讶，但只是轻轻和我打了声招呼。吃饭完毕，所有人召集起来后，我们一起向本次支教的目的地——青海市三川镇，一个贫穷的高原小镇出发。

路上碰巧我们又是邻座，可能马上到了，她显得很兴奋，和我说了很多话。原来她叫张小彤，南方人，这次出行是为了圆自己一个梦，去远方以及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她忽然问我，《悟空传》你看过吗？我重重点头。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我们不自觉念出了这句话，忘记是谁开始的，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念到“烟消云散”时的落寞，竟无二致。

当天晚上，我们到了三川镇，第二日开始了时长一个月的支教。幸运的是，我和她一起负责一个班。

朝夕相处下来，聊天的机会多了，我发现了我们很多的共同点。比如，都曾不可一世，都想做悟空，都是孤独的人，都梦想伟大至今仍未死心……

而三川镇的孩子们给了我们想要的一切，也许还有对方。

她曾对我说，在三川，她待得很安心。我也这么觉得，但我没告诉她。我喜欢偷偷看她给孩子们上课，看她细微的汉珠从额前滚下。

有一天，学校组织所有学生去青海湖游玩，我们支教老师陪同。按理说，学生是不允许去湖边的，可那一日，一个小孩还是偷偷跑了过去，而且不慎滑落到了湖里。我们知道后，迅速赶往湖边，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一头跳进了湖中。我随后也赶紧跳了下去。

我一个劲游到小孩跟前，一手托着他往回游，一路没看见张小彤，我以为她可能游回去了。上岸之后，问众人才知道她没有上来。我慌乱地又扎入水中，游了一会，看见她的身体在湖下绽放成一朵花，在慢慢往上飘。

后来，我抱着她上了岸。她紧闭双眼，抿着嘴向我微笑，在金黄色的夕阳下，格外美丽。

张小彤，你在我心里是悟空，是个特别伟大的人。

5、

此后经年，我走遍千山万水，再难寻得一人像她，又像我。对了，还有王小二。

如本文开头所言，我做了人大代表。我不知道自己的发言到底有没有用，我也不在乎这些了。

我要做的就是每年三月，梳洗干净，西装革履地赶去北京城，把群众的话告诉中央，顺便把祖国的今天拍成照片发给他们。

我是洛小帅，一个伟大的人。

这就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