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

村子最东头，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小院落。

那座小屋依着院子，院子依着一座小小的山丘。里面住着一个据说古怪的老人，然而即使这样被告诫着，我们小孩子还是会觉得好奇——虽然这种好奇更多是因为害怕。

其实平日里，还是有很多孩子偷偷跑来这个院子的。去过的小伙伴总是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老奶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会做杂粮饼给院子里的孩子一人一个，会给过年才能吃到的蜜枣一人一颗。然而又馋又胆小的我们剩下一波人依旧是不敢去的。

放学的路上如果绕远路的话总是能经过这里的。我只偶尔和朋友因为想在路上多逗留一会儿才会走这条远路，每次经过这个小院子，我都会假装无意地抬头看一眼，却只能模糊地看到院里一棵半高的梧桐和山丘上密密麻麻的竹。

每天放学后去老人院里讨饼吃的孩子还是很多的，去得久了的比较淘气的甚至会钻去屋里玩闹。我还是每天照常回家，然后放下书包写会儿作业，就得吃饭了。在爸爸把饭端给我的时候，我跟他提了这件事，他轻描淡写了一句：“这个老古怪脑子有病的，你不要去就好。”我低头嗯了一句，突然吃不下碗里的饭。

五年级开学的第二周就发生了一件事情，曾经天天一放学就奔去小院子的人像约定好了似的再也不愿意去了，有人问也不愿意说。一个以前常去的小伙伴第一次和我们一块走近路回去，在路上被我们逼问急了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也不敢再去问。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几个知情的大人传开了。几个小孩进了老人的房间就开始打闹，然后闹翻了老人的床头柜，从中间翻倒了一屋子信，老人听见声响进门看到满地的信，就倚着门开始破口大骂，没一会儿却突然一头栽了下去，然后抽搐起来。当时在场的孩子都吓坏了，所以急忙跑去找大人，等到大人们带着村里的医生一块儿赶来后，老人才被扶到了床上。没几天老人便痊愈了，可是以前常来的孩子或因愧疚或因害怕，都不敢再来了。

小院的院墙内空前的冷清。那件事过了不久，迟迟不退的余暑之气就开始比往常更早地凉下来了。我开始频繁地走那条远路。开头还有小伙伴和我一起走，没多久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最后也只剩我一个人了。每次经过那里，院门都是微微掩着的，可我没有一次鼓起勇气去推开它，然后走进去。透过那一条窄窄的门缝，总能看见老人孤零零地坐在门前最后一阶的青石台阶上，出神地望着梧桐树。

我们离得这样近。我甚至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轻颤着低声呢喃着什么，但是我不敢进去。秋天的风总是来得绵长而有力，山丘上的竹绵绵地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傍晚的太阳低低地垂在西方，照映着微微变黄的梧桐叶，在房屋背面留下长而阴凉的影子。她就在这片阴影里，像是在等些什么，长久地看着那棵树。

我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要赶回家里的，便急匆匆地赶着路，路上听见有吃过晚饭到门口来吹风的大人们又谈起了老人的事情。我自然放慢脚步，为了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真是满满一柜子的信哪……他是回不来了，他们同她说过了，不信，然后就疯掉了……”

“谁能知道她是真疯假疯呢……她是知道的吧，在躲，不过在躲……”

“……就觉得他能回来，一直等着，死过的哪能回来呢？怕是真疯了才一直等……”

越走越远，谈话声也逐渐淡去了，我走回了家，放下书包，然后奔去厨房，晚饭应该已经焖了好久了。

“被老师留下了？”

“嗯。”

爸爸没再说话，递给我一碗饭。我低头慢慢地吃起了饭，过了一会儿又提起了有关于那个院子的事，爸爸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说：“又提那老疯子的事情干什么？”我低下了头，使劲地扒拉碗里的饭。

我又想起了坐在台阶上孤零零的老人，孤独得就像是她的小屋，她的院子，她院子旁的山丘。她出神地望着梧桐，在等着某个不会归来的故人。我忽又抬起头，看着在昏黄灯光下低头吃饭的父亲，突然打消了问他关于妈妈的事情的念想。

我低头吃饭。

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