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的叫声。这个季节怎么能有虫子呢？
他手掌托着沉重的下巴，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盯着密密麻麻写满答案的黑板。耳朵却不自觉地注意窗外的动静。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月亮呆呆地挂在天边，完成她自己也找不到意义的工作。下边的操场上，那些退休的老教师们，乘着夜色绕着足球场转啊转，三五成群跟着同样为了这所学校付出了一生的老教师们谈论年轻时的梦想，然后操场周围的绿化带，为了衬托这祥和的氛围似的，里面叫不上来名字的虫子一股脑地叫个不停。
可我为什么非得坐在这儿对照刚刚考过的试卷答案呢？他生闷气似的用笔尖在草稿上不停地画着圆。
第一个晚自习结束了。走廊通常是这些高三的狗唯一一处与外面的世界接触的地方，通常一挤就是一大堆。他推开门。
“哇！是气球欸！“M小姐趴在栏杆上，一脸可惜的样子嘟囔着：”要掉下去了……“他盯着M小姐苗条的背约3秒半，然后事不关己的独自一人走向栏杆的拐角处。那儿人比较少。
他双手乖乖的放在胸前的栏杆上，眼瞧着楼下二楼某些男同志去够挂在班级盆栽上的红色气球。他越看越纳闷，为什么班级盆栽会种一颗树呢？而且还这么高了！这要是真的在那小小的阳台上不停的生长那还得了！很快，第一个课间15分钟就在纳闷何苦非得是树的奇妙想法中结束了。
第二个晚自习课间，他又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毫无目的的用他那慵懒的眸子扫荡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是什么虫子在叫呢？
接着到了第三个晚自习，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想着不同的事。实际上同学们已经开始陆续回寝室了，带上一天的疲惫，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但还有些顽固的小学霸们，迟迟不肯离开，所以剩下的人也不算少。
“嗒嗒嗒……“手指与栏杆碰撞的声响，他不知道有什么原因自己非要敲栏杆，但总觉得不做些什么不行。
“嗒嗒嗒……“另一个以同样规律的手指与栏杆的敲击声在耳边响起，他扭过头，M小姐正很认真地学着他的样子做出同一个动作。月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眨巴着眼睛，脸颊的一侧露出一道浅浅的暗影，感觉光明是由她自身散发出来似的，生动而活泼，然后相当孩子气地把脸转向他嘻嘻一笑。
天啊，真是可爱惨了。
“抓到你的气球了？”他故作镇定地问。
“没有，她比我还淘气，肯定躲着我呢！”那表情还真像个小朋友在气鼓鼓地抗议大人没再多一点把糖果分给她。
他报以腼腆的微笑，没再往下说，开始把下巴杵着栏杆，眼神又变得懒洋洋的了。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呢。”M小姐突然发问。
“什么？”
“你的成绩呀！大家都在心神不定地对答案，你却表现得跟自己没啥事一样。”
“哦！那个啊，我也心神不定啊！”他确认似的又自言自语：“唔，这是当然的。”
“除非你考的还不错？”她微笑着问。
“哪里，这我可不清楚。”
“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对啊，可这是两码事嘛！”
M小姐显得有些疑惑。“怎么是两码事？知道了正确答案，就可以对比自己的答案来预测成绩了不是吗？”
他看向她，不自觉地扭了扭身体，竟有点儿不自在。他舔了舔嘴唇，停顿一会，忽然说：“这不是预测，这是猜测，我对猜测的事情感到很不安，所以我愿意说‘我不太清楚’。”
M小姐来了兴趣，她鹦鹉学舌道：“‘这不是预测，这是猜测。’为什么这么说？“
“要……要当着你的面发表我的拙见吗？“他咽了咽口水。
M小姐用力地点点头。
他犹豫了几秒，“就说你的那个红色气球吧，在它飘在空中时，你会说你预测它会飘下楼吗？
“不可以吗？“她好奇地问。
“严格来说，至少在我看来，这不大准确。因为你得的结论依照的是过去的经验，而不是你现场调查气球的种种数据和情况得出的。你把历史当作了你的老师，因为一般那种气球里边充的是一般气体，所以你就不会考虑它充氢气的可能性，就是说，你就像一个赌徒猜里面充的是一般气体而不是氢气，所以我说这不叫预测，虽然历史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的，但它得出结论的方式，我不太认同。就好像……“他开始对自己的话题来了兴致。”就好像某天你不守交通规则闯红灯，但你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然后你得出一个结论‘闯红灯不会致人于死地’。然后你把这结论当作自己历史的信条过接下来的生活，你一定很不愿意吧？“他对M小姐讪讪地笑了笑。
M小姐若有所思，“可是你说的这个太极端了点吧，我不否认哪怕是过去的几秒钟时间也可当作历史，但如果你把尺度放大一些，比如十年，一百年，甚至几百年，我以这些历史为参考的话，不就很容易发现历史上是有人因为横穿马路而死掉的吗？欸？怎么听起来好像有些怪怪的。“说着便自己笑起来。
“事件的发生不一定要有先例嘛！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史无前例，还有第一次经济危机，那么多的第一次欸！你不觉得惊奇吗？只有发生了才叫历史，对没发生的事，我们怎么能用历史去‘预测’呢？所以我说这是猜测而已啦！我所理解的预测，是这样的，又拿那个淘气的气球来说，要讲预测，我得先查明里面充的是不是氢气，而氢气又有什么物理特性，幸好这一点科学家已经帮我证明了，然后还要知道等下这里会不会有大风，再知道判断有没有大风的依据是什么，它合不合理……总之后边是一大串让人乍舌的数据，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对的，知道什么是错的也能帮上很大的忙。“
“那，就算是这样，知道了你这次考试的正确答案和你自己的答案来判断分数，还不能叫预测吗？“
“万一老师不小心打了个盹，批改大题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打了个迷迷糊糊的分数，这——
“他摊了摊手，”这谁也说不清楚嘛，我们又不能知道今晚老师会不会在批改过程中像我一样打了个盹，这点我们不能证明，只能猜测呀！“
“哦！“他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哪怕这次我‘预测‘的分数和实际情况上一样，首先你得清楚我做不到预测，哪怕我猜想的分数跟实际的一样，我也不能说这是预测，只能说我猜对了，万一考得好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早上吃了个大大的红苹果呢？我不能证明这次考得好的原因是因为我吃了个苹果，我只能参考历史，对照我过去的生活，猜测这不是考得好的原因，对！等下！这还有一个例子！“
他越说越激动，感觉整个世界就像是为了迁就他一般，为他搭建好了整个舞台，台下仿佛不止M小姐一个人，而有千千万万的愚昧的地球人在倾听他的真理，他自顾自的得意起来，陶醉于其中。M小姐托着腮帮子，饶有趣味地观察他最细微的表情，大多数人都已进了教室或是回家了，楼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当然，他毫未察觉，他在眼前竖起食指，郑重其事的说：“一颗放在桌上的冰块，倘若穷尽所有人类现有的技术，我相信一定能预测它融化后在桌面上形成的水的形状，但如果反过来，依靠水的形状去预测冰的形状的话，则不可能达到，因为同样形状的一滩水，可以融化成它的冰却有无数种可能性！而历史，你没发现正是这样的吗？有了一种结果，再去推测原因，很难保证其正确性嘛！“
看着他神情严肃的为自己这看法的愤愤不平，M小姐差点笑出声来。
他接着说下去，全然忽略了M小姐还站在他的旁边。“到头来你会发现，想要精准的预测一件小事，你都要动用宇宙间每颗原子甚至更小单位的运动状态，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台能储存这超级超级超级巨大的数据的计算机，那它就是上帝了呀！根据它掌握的数据能预测一切未来，也知晓一切的过去，在它的眼里，我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确定的，知道我早上吃了苹果，知道这个时候M小姐会跟我谈话，也知道红色的气球会躲掉不见，宇宙诞生之初，我们的一切都被确定了……这听起来有些伤感，好像命运真的存在一样……嘿嘿！“他噙着笑容仰起脸看了看皎洁的月亮，没再说话。
“所以，” M小姐赶紧搭话道：“我们喜欢预测并不是因为我们自信，而是出于无知和对不确性定的无视对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进化使我们做事变得有效率，进化出预测的本能也一样，天黑了知道可能要下雨，我们得收衣服了，没交作业知道老师要生气了，我们得提前写好反省报告……进行我们一般所说的预测并不是不好，相反它是非常明智的，再好比如果我是一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那我很愿意把它‘预测’或猜测成酸的，这样我一开始就拒绝吃葡萄，我就不必为了我吃不到葡萄而伤心，因为找我制定的规则里，我总是赢家。话说回来，其实这次的考试也一样欸，嘿嘿！”他挠了挠头，很诚实地接受了自己的动机。
“所以，在你看来，如果我们当真有一台你说的那种计算机……”M小姐突然停住了，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伤，“在它看来，我的一切，我的一切选择都是被确定了对吗？哪怕是我现在跟你的谈话，我早上爬起来在想什么，都是被确定了吗，就算没有这台计算机——就算没有——”她嘴角浮现出无能为力地微笑，“这听起来，不是有点悲伤吗？好像，好像每个人变得不是那么特别……”
“怎么会呢。”他打断M小姐，但声音平静舒缓，“你想象一下，在远离地球数十亿光年外的一颗原子，它诞生的概率就相当于你出现的概率，哪怕那台该死的计算机能预测到这么小的一颗原子的运动状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出现的概率还不够小吗，这茫茫宇宙那么多粒子，那么多数据，你身上的每颗粒子可能来自宇宙间任何一个地方，怎么能说你不够特别呢？所以开心起来吧，不要在为小事烦恼了，明天再进入那家商店买个红色气球吧，把不安统统一股脑地放进里面，让大风把它吹跑。”
“哈哈！呵呵……”M小姐终于憋红了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她拼命忍住笑容，“那就让大风把它吹得远远的！”然后转身离去。
他默默地低下头，抵着栏杆静静沉思，突然羞得满面通红。啊——！好尴尬！！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啊！！‘让大风把它吹得远远的’，神啊——！你怎么能让我想出如此矫情的词汇！！让我去死吧！！就这样跳下去好了！！
第二天早上，他慢吞吞钻进教室时，发现M小姐的桌旁多了一个红色小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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