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如果你曾时常来往于太原市集，那你一定知道在城西车马繁华处有个忘心茶馆，如果你常到忘心茶馆喝茶听书，那你一定知道在茶馆对门不远的歇脚雨亭里，寄居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这个流浪汉，每日蜷在一张脏兮兮的旧草席上，或坐或卧，手摇一把破蒲扇，闲看街上人来人往，满面笑意，俯仰自得。他的目光似乎永远没有焦点，但往来的路人却不能无视他的存在，大家从他身边走过时，常常觉得一不注意，就将要被这流浪汉看穿自己内心所有的隐情。有时，善心人士路过这里，给他几个碎银，他摇头摆手，笑而不受；也有人给他一两个馍馍，或者一碗残羹剩饭，他接了过来，张口就吃，从来不道一声谢。

没错，没错，你想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流浪汉。我在太原城西的这个雨亭里，已经度过了三年的光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流浪汉，但是你应当不会想到，三年之前，我其实曾是一个驱魔人。驱魔人，以捉鬼降妖为业，干的是匡世救人的行当。但我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这个行业，因为我看到了这个行业的虚妄。所谓魔者，心生之物也，一个人经受妖鬼之灾，魔根在其自身，救赎之道也在自身。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驱魔人，而如若你浸溺魔道，自甘为魔，那么，即使他人代为驱之，也是魔根深种，无法自新而为人了。

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就离开了驱魔这个行当。现在，每日里我在这市集中观人甚众，渐渐就更明白了，魔也人也，这世上，有人就会有魔，人不尽，魔不绝，所谓驱魔，不过是驱魔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但我师弟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自从同出师门之后，他汲汲以驱魔为业，矢志不移。虽然，在我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驱魔人。都怪师父给他的驱魔剑太锋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驱魔人，而是猎魔者，或者说，斩魔人。他于妖魔狐鬼，遇上了，必挥剑除之而后快。他对我说过：“世间妖魔不绝，然吾剑亦锋刃常新，吾与此剑，皆为除魔而生也。”

就这样，虽然我们同处太原一城，但师兄弟之间实已分道扬镳久矣。偶尔他也来这雨亭里看我。他逢来必带好酒，每次我们借着酒意，叙叙旧，聊些遥远的往事倒也是有的。只是，我从来不问他驱魔（或除魔？）的事业，他也轻易不会向我说起这些，大家都怕彼此冷场无话。当然，每次我总感觉到他背上的驱魔剑，尽管隔着厚厚的剑囊，还是寒气森森，锋芒难掩。

这一日，师弟又带了美酒前来探我，三杯下肚，我看到他眼神飘忽犹疑，嘴上欲言又止。我说，有什么话，你直说吧。他终于开口道，师哥，我有一事相求。我说，你有利剑在手，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呢？他说，这一次，我不想用剑。

我说，哦。接下来，他很详细地给我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昨日我本想来此找你，可是到了这里，却见你酣睡怡然，我不想搅你清梦，便独自去了对门茶馆，坐在楼上临窗的位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人讲故事。忽见邻座一年轻男子，脸色惨白，双目无光。我一眼就看得明白，那是邪气侵扰所致。我就过去对那年轻人说自己是个驱魔人，我能救他一命。那年轻人骇异莫名，自言近日每感神气倦倦，周身乏力，自己心中也已隐然忧疑怖惧了，继而深深慨叹道，明明丽人，其实为妖？原来，他在半个月前，邂逅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娇艳女子，两人结下露水情缘，为避人耳目，他把那女子藏在一座租借的小院之中，每夜三更悄然赴约相会，天明归家。他说，美娇娘温婉柔媚，聪慧可爱，在一起这段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实在看不出她有半点害我之心，而且，他再次慨叹道，明明丽人，其实为妖？我说，你若不信，今天晚上，提前半个时辰，我随你同去，不出意外，当可一睹妖物原形。他同意了。到了晚上，我们早早来到那座小院，躲在窗外凝神屏息，偷偷窥望，房间里一灯如豆，一个黑色的身影背对着我们坐在桌前，手握画笔，一笔一划作细细描摹状。这样的场景，于我而言，当然是早就见怪不怪了，我对身边那男子说，你可以再凑近一点，看仔细了，看她是在哪里作画，画的是什么东西？当他睁大了眼睛，把脸贴到了窗口时，我已经作好了准备，一只手捂住他正要惊叫的嘴巴，把他拖到了院子外面。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见到的是什么：铺在桌子上的是一张人皮，而那个黑影在人皮上所画的，正是他心中那温婉柔媚的美娇娘明艳绝伦的眉，目，嘴，鼻。于是我说，你就在此处别动，我进去斩了妖孽便来。我回头看见他一张原本惨白的脸变得铁青，两只眼睛闪着惊惧哀怜的光。过了一会，他说，先生能否饶其一命，彼虽妖异，然实无半点害我之心，又喃喃自语道，明明丽人，何以为妖？我说，妖物断不可留。他一咬牙，说，必如此，则愿同死。说着伸手来夺我背上的佩剑……

听到这里，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说，这就是我常讲的自甘为魔了，不过呢，魔也人也，听其自便可也，你，答应了？师弟说，可以不杀，然必驱之，请借蒲扇一用。我说，哦？师弟说，你在太原城里已久，凡夫俗子不识高人真相，但方圆十里的妖狐鬼怪，哪个不认得你手中这把扇子。你借来给我，我叫那人带在身上，妖物见了，必自知难而退。我说，哦，要便拿去，只是，未必管用。

师弟走了，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就像我早就说过的，魔也人也，听其自便可也。只是，手中离了那把破蒲扇，还真有点不习惯。

翌日一大早，我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睁开双眼，雾气仍未完全散尽，街上已有行人来往。在我刚刚惦念起那把破扇子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我知道，师弟来了。

我看到他匆匆而至，一脸焦灼。我说，破扇果不管用？他愧疚的说，师哥，对不住了，扇子已被妖物毁坏。顿了一顿，他又说，能不能出手相助，就这一次，可乎？我说，斩妖除魔，你有利剑在手，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呢？师弟说，妖物我已自斩之，我所求者，救人也。我说，哦？师弟说，昨天我从你这拿了蒲扇，径直去找那男子，当然，我没对他说是要驱魔，我只说，此扇傍身，可以护命。到了晚上，我忐忐忑忑放心不下，怕那妖物见了蒲扇，转怒而杀人，便悄然来到那座小院，可是，师哥，我来迟一步了。当我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正好听到里边传来一声惨叫。我破门而入，见一妖物，怪脸狰狞，手里捧着血淋漓一颗人心，正在啃食。我飞剑斩之，可是，那男子早倒在地上，胸口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我说，哦，然而他不是说过，愿同一死么？魔也人也，听其自便可也。师弟慨叹道，见死不救，我心不忍。何况，我要救的，其实另有其人。我说，哦？师弟说，当时我见那男子倒身血泊之中，气息已绝，正在暗自懊悔不把妖孽早除，以致此祸。忽一女子奔至，抱尸痛哭，哀嚎不已。她是那男子的妻。她对我说，半夜里一阵钻心剧痛，将她从噩梦中惊醒，而在刚才的噩梦之中，她见到自己的丈夫胸膛裂开一个窟窿，窟窿里空空洞洞，血如泉涌。她惊醒之后，看到地上血流如线，于是沿着血线一路追寻，最终跑到了这个小院。我对她说，人死不能复生，务请节哀。她一双泪眼望着我，说，必如此，则愿同死。哎，师哥，这正是那男子也曾说过的话啊，我于是想起你经常说的，魔也人也，但是，见死不救，我心不忍。

好吧，好吧，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人心，非我所能生造，然而，我能给他一颗。我师弟一脸骇绝，大惊失色，慌忙说道，师哥，你当我没说过，不救了不救了，魔也人也，听其自便可也。我说，不妨事的，根本就不妨事的，我无心亦能自活，而且，这三年来，你何时觉得我像个有心的人呢？来吧，来吧，你把宝剑给我，是我之心，我自取之。

……

后面的故事，我已无心再继续讲述下去了，是的，因为我真的是无心了。将来，如果你时常来往于太原市集，那你一定知道在城西车马繁华处有个忘心茶馆，如果你常到忘心茶馆喝茶听书，那你一定知道在茶馆对门不远的歇脚雨亭里，寄居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个流浪汉。而且，我跟从前不会有任何的不一样，如有善心人士路过这里，给我几个碎银，我会摇头摆手，笑而不受；如果有人给我一两个馍馍，或者一碗残羹剩饭，那我会接了过来，张口就吃，并且从来不打算要道一声谢。其实，自从我看到了驱魔的虚妄并且离开了这个行当之后，我早就是个空心的人了，我只是借用了我师弟的剑，拿走了自己身上一件多余的东西罢了，难道不是吗？

当然，有时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我仍旧禁不住要去想那个关于魔也人也的问题，偶尔我也觉得有点遗憾，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张被画得明艳绝伦的人皮。我自己呢，总共就只画过两张，虽然应该也算画得很像吧，但自己常常看着并不满意。一张是驱魔人的，早已经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另一张是流浪汉的，目前还在使用。

什么？你说你被吓住了？抱歉抱歉，那好吧，请你把这个故事，就当作一个故事看好了，千万可别当真啊。况且，一个无心之人讲出来的故事，能当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