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一棵定居在阿尔卑斯山亚热带区域的山毛榉,阿赫见到雷鸟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众所周知,雷鸟家族是寒带山区冻原地带的常住民,它们来温带或亚热带闲逛的时候非常少。
好在阿尔卑斯山上有许多淘气的红鹿,它们最热衷的娱乐,就是把山林里的树木随心所欲地往头顶的鹿角上移植,然后顶着这些树木在林间四处奔跑嬉戏,以此捉弄那些整天板着脸的巡山女巫。红鹿的这一淘气行径虽然给巡山女巫们观察和纪录树种的分布和数目带来了难度,令女巫们烦恼不已,但却也无意间让很多对别处的世界心生向往的树木有了旅行的契机——当然这主要是对一些年轻的、好奇心强且生命力也旺盛的树木而言,对那些上了年纪的树木来说,这种随机的旅行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路上风驰电掣让人头晕目眩不说,万一落脚的地方水土不服,岂不是要了老命。”老树们纷纷表示不想掺和。
但是对一棵树龄不足十年的山毛榉阿赫来说,速度快、路途远这些都不是问题,它几乎从还是一棵不足两米高的小树苗开始,就对乘着红鹿的鹿角去四处旅行心向往之。自然这一切少不了阿赫旁边那棵喜欢怀旧的老橡树的功劳,那棵据说年轮已经有两百来圈的老橡树,曾不止一次在阳光照进峡谷斜坡的午后,跟阿赫追忆起它年轻时候被移植在红鹿头顶四处旅行的往事。
什么蓝幽幽犹如盛满情人眼泪的忧郁湖泊啦,白皑皑就像戴着护士帽的圣洁山峰啦,绿茸茸犹如天鹅绒地毯的柔软苔原啦,硬邦邦始终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的冷漠冰川啦……老橡树会跟阿赫描述很多阿赫难以想象的景象。也难怪它难以想象,毕竟阿赫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位于法国东南部山段的小山坡。
老橡树对旅途中的动物提及得不多,但它曾反复对阿赫讲起过一种羽毛会变色的鸟。“它们春夏秋冬都有不同颜色的羽衣。那真是一种聪明又美丽的鸟。”老橡树喃喃的声音在沙沙的风中充满了柔情。
羽毛会随着季节变化而变换颜色的鸟类,这对阿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阿赫自己倒是也有不少飞鸟朋友,斑鸠、云雀、燕子、布谷鸟、麻雀、山鹰、啄木鸟……它们有的飞得高,有的飞得快,有的唱歌好听,有的是捉虫能手,但就是没有谁的羽毛会变色。
“真想亲眼看一看会变色的鸟啊。”阿赫不止一次想。后来老橡树告诉它,那种鸟的名字叫雷鸟,聪明又美丽,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这一年春天,阿赫终于迎来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它在睡梦中被一只淘气的红鹿移植到了自己刚刚分出六个叉的鹿角上,等它醒来的时候,这只红鹿已经带着它跑得离法国很远了。阿赫被带到了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这里正好栖息着一大群鸟类家族中的“变色龙”——雷鸟。
于是幸运的山毛榉阿赫得以目睹了雷鸟从春到夏、再从夏入秋、越秋入冬的换羽过程,并且结识了一个很健谈的雷鸟朋友舒特。
舒特是一只刚刚成年的雄雷鸟。几乎是阿赫刚在它们的栖息地落足,眼尖的舒特就发现了阿赫的存在。
“唔,你不是桦树,也不是椴树,不是落叶松,不是云杉……你不是这里的居民。”舒特在阿赫的脚边转了几个圈,带着研究的表情踱来踱去,问阿赫,“说吧,你是不是个异地移来的旅行者,你是什么树种?叫什么名字?”
“山毛榉。我是一棵山毛榉。”阿赫老老实实地说,“我从亚热带过来。我的名字叫阿赫。”
“哦,亚热带,我有朋友也去过,据说有吃不完的新鲜嫩枝和灌丛。”舒特很广闻博识的样子,“似乎是很适合过冬的地方。可惜我们雷鸟虽然善走亦能飞,却不怎么宜于远途跋涉。”
“雷鸟?你是一只雷鸟吗?”山毛榉阿赫喜出望外。
“是的。”舒特对阿赫表现出来的惊喜感到莫名其妙,“你有何指教?那边灌丛中那一群,全是我的族类。我们世世代代栖息于此。”
“我有一位上了年纪朋友,它旅行来此地的时候曾经见过你们的族群,它说……它说你们的羽毛会随着季节更替而变换颜色,是真的么?”
“我叫舒特。”舒特展开翅膀在阿赫的树干上扑棱了两下,算是握手。它的羽毛现在看上去是栗棕色的,与尚有部份裸露在外没被灌丛盖住的土地颜色相仿。“你那上了年纪的朋友没有骗你,它说的都是真的,你看现在我身上的衣服是栗棕色吧,过几天入夏之后,我和我的同伴们将会集体换上有横纹的灰褐色羽衣。这一切都是为了适应栖息地的植被季节变化,你知道的,人人都得学会保护好自己。”
“快要入夏了吗?这个地方对于春末这个季节来说,未免有点过于寒冷了。”阿赫缩了缩脖子,刚长出来没几天的嫩叶跟着抖了抖。
“等你换了夏衣,能让我看一看吗?”阿赫问舒特。
“当然可以。说不定我会和我的女朋友一起来看你。如果今年夏天我能顺利追到一个女朋友的话。”舒特答应得很干脆,好像它对这位几分钟前刚认识的从亚热带来的朋友完全敞开心扉,有啥说啥,一点也不躲躲藏藏忸忸怩怩。
“女朋友”对阿赫来说是十分陌生与新鲜的名词。
“你的女朋友也会是雷鸟吗?你要怎么追?奔跑?还是飞翔?怎么才能确定你追到她了?”阿赫有很多疑问。
“这个嘛,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会特意换上华丽的“婚羽”,并对着喜欢的雷鸟姑娘唱歌——虽然我们的歌声是出了名的难听,但是人们不是说嘛,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许情人眼里也出歌唱家。总之如果我喜欢的姑娘正好也喜欢我的歌声,并对我身上‘婚羽’倾情,那么她就会跟我一起选定一片灌丛筑巢,从此成为我的女朋友,我的妻子以及我孩子的母亲。”
“听起来好像很浪漫的的感觉。我希望你能成功。”阿赫由衷地祝福舒特。这么开朗健谈的家伙,应该很容易获得姑娘的青睐吧。
一个月左右之后,舒特如约出现在阿赫面前,它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带横纹的灰褐色羽衣,与山林里当季的树干颜色类似。跟舒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体态丰腴妩媚的雷鸟姑娘。那是舒特的女朋友阿芙。
“你们看起来很登对。”山毛榉阿赫为舒特感到高兴。阿芙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她也很快跟阿赫这个远道而来的亚热带旅者成为了好朋友。为了帮阿赫驱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单,舒特和阿芙甚至特意把巢挪到了阿赫旁边的灌丛。
阿赫于是得以有了近距离观察雷鸟变色过程的机会。那真的是造物难以言说的神奇之处。随着夏季的逝去,山林换上了秋装,层林尽染,舒特和阿芙身上的鸟羽也从灰褐色渐渐变成黄棕色,与热烈的秋色融为一体。而当秋冬交替之际,舒特和阿芙身上的羽毛又从腿部开始渐渐变白,直至隆冬来临,他们全身的羽毛几乎都变得洁白,当它们并肩踱步在冻原地带的雪地上,阿赫几乎难以分辨哪儿是雪,哪儿是舒特与阿芙的幸福身影。
“但是我总能在山林中第一眼就认出你来。”雷鸟舒特说,“你的树冠、叶型、身高,你头上那些在秋冬里枯而不落的倔强叶片,这些都令你如此独特。”舒特与阿芙已经把灌丛中的巢搬到了附近雪地的洞穴里,雷鸟族群的外出活动大幅减少,但舒特仍然隔三差五钻出来陪阿赫聊天。
“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快要挺不住了。这个地方真的是太寒冷了……”阿赫有些虚弱地说,它感觉到一阵阵浓浓的睡意,但它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它害怕自己睡着了会否就会永眠,再也看不到春天的太阳,看不到舒特做爸爸的样子。据说阿芙已经在准备做妈妈了。
“也许你应该回到你的故乡去。这儿的冬天确实很难熬。”舒特用洁白的翅膀拨了拨覆盖在阿赫根部的积雪,不无担忧地说。
但是阿赫还是渐渐睡了过去。
梦中阿赫感觉到自己似乎长出了一双跟舒特一样会变色的翅膀,飞起来迅疾无比,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呼吹过……等阿赫醒来的时候,它发现自己已经已经回到了位于法国东南部阿尔卑斯山峦的那处小山坡,亚热带冬季特有的和煦阳光透过树冠的枯叶照下来,阿赫原本快要冻僵的腿脚也恢复了知觉。
后来从老橡树的叙述中,阿赫才知道原来是一个见习的巡山女巫路过意大利北部山脉,被一只跌跌撞撞的雷鸟引领着看到了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昏昏欲睡的阿赫。那个叫鲁娅的小女巫一下子就明白,一定是某只淘气的红鹿把这棵本来属于亚热带的年轻山毛榉给移到意大利的冻原地带来啦。
鲁娅随便捉住一头路过的红鹿,根据那只雷鸟的转述,让这只红鹿把阿赫移回了它向雷鸟不止一次描述过的法国小山坡。
阿赫知道,老橡树口中那只雷鸟,想必就是它的朋友舒特了。
“你会到亚热带去旅行吗?如果我回去了,你会来看望我吗?”阿赫记得它昏睡之前曾经含混不清地跟舒特聊天,“如果你来,我一定尽力把树顶的叶子留着,好让你一眼就能在山林中找到我。”
但是舒特是怎么回答的,阿赫无论如何努力回想也记不起来了。只是从此以后,阿赫就成了这一片山坡上总是最后一棵掉叶子的山毛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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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吃七个野苹果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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