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子的爷爷是个木匠，海子的爸爸是个木匠。海子说，他以后一定不做木匠。
在海子生活的那片小山林里，一共十五户人家，六十口人，人人到户。倒不是他们有多热爱家庭，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之所以没有走出山沟，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太穷，村子太穷，没有路也没有车，他们去不了远方。
村子里的人都很穷。世代为木匠的海子家是这个村子里最穷的一户。就这么几户人家，家家熟识，即便偶尔有人找海子爸打套桌椅，海子爸定会去山上伐最好的山木。所以啊，一套桌椅一用就是三代人。
好在村子里的人都善良。山薯、角豆，总往满山头蹦哒的海子怀里塞上一点儿。海子从未觉得阿爸是个没本事的人，因为他每天都能吃两口别人家粮。
2
海子十岁那年，村里来了第一个“老师”，是个从县城来的男人。那年海子该上学了。
“阿爸，我得去读书吧？”
“也许吧，你把锯子给我。”
海子给他爸拿了锯子，即使锯子就在阿爸脚边。
“阿爸，我会去读书的对吧？”
“可能吧，你给我第一下钉子。”
海子又去拿了钉子，即使他爸做的是锯割。
“我可以去读书的吧？”
“行了！收豆子去！”
海子也不像往常那样磨磨唧唧磨磨蹭蹭，他二话不说就去收了豆子，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读书”，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新世界。而人恰恰容易被自己臆造出的喜悦冲昏头脑。海子沉浸在这种喜悦里没能察觉出阿爸的反常。
3
海子并不知道去那个新世界要交二十斤土豆的通行费，海子爸翻遍了家里所有的麻袋也只摸出十五斤，那是他家一整年的口粮。
海子他们村六十口人里算上海子一共有九个可以去村口读书，另外八个都去了，海子没去。好在地广人稀，海子傻乐了好多天才知道他不能去读书这个事实，所以说不定他以后还是个木匠。
那天王婶给海子家拿来一碗土豆烧肉，虽然只零星一点肉片，对海子来说已经是过年的待遇。还在吃的面颊泛红，问他爸：
“为啥王婶家今天要炖肉？”
“肉都吃了管他为啥。”
海子他爸头也不抬地答道，握着刨刀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这是个老匠人不该有的反常。
可村子大也大不过一个山头，海子长了腿，会跑，他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海子气急了，把他爸那些本就老朽的快要破碎的工具一股脑儿全扔进了田地里。海子冲他爸嚷：“我这辈子都不当木匠！”
海子跟他爸闹了很多天别扭，海子跟辉子，大安他们也闹了很多天别扭。海子本来不想这样的，可那天海子在场上收豆子，辉子他们一行人正好下学，不知怎的就路过了海子家。
“海子，你咋不去上学？”大安问。
海子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从未有过的复杂。
“海子，我们都有课桌，你知道啥叫课桌不？唉，你肯定不知道，连你爸都没瞅过。”大辉一个叽叽咕咕得起劲。
海子蹭的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豆子连筐一起砸在地上，圆圆的豆子蹦得老高，滚得老远，可依旧跳不出海子家那个坑坑洼洼的泥场。
4
第二天海子像往常一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泥场上看见他爸。算了，反正也不打算同他说话，海子那样想。
第三天海子依旧没有看见他爸，他开始害怕，撒腿跑出去寻。
“王叔，你看见我爸没？”
“昨早上在村口见过，学校那。”
海子去了村口，没看见他爸。
“辉子，你见过我爸没？”
“他昨天来过，盯着桌子瞅了半天，喏，就是这张。”
海子看了一眼这张长矮桌，想起前几天辉子在场上同他说的话，又想了想晚上他爸在房檐下磨斧子的样子。他撒开腿就跑，全身的血一下泳到头顶，指间冰凉。
再后来全村人都在找海子他爸。海子他爸被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截。那会儿是深秋，山里的东西都在囤膘。所以那会不会有人去山上，因为海子他爸就是下场。
海子把他爸葬在离山很远的地方，棺材是海子打的，海子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一口棺材打得有模有样。
海子后来还是做了木匠，手艺很好。村里通了路第一个富的是他。可海子有个规矩就是不打那种长长的矮桌，他说那玩意儿害死了他爸。
可海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害死他爸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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