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生，在哪里哩，回家吃饭喽。”
老头儿扯着嗓子呼唤，脚底下已经走出了镇西口。一阵风打山上吹下来，掠过无数个青翠的竹梢，摇得周遭哗哗啦啦直响。响声弥漫于天地间，好一会儿才消歇下来。
儿子躺倒在一丛竹子下面，左脚浸在溪水里，睡得正甜。他中午去吃了镇上花家二小子的婚宴，想是饮多了苞谷酒，醉倒在这里。
一条黄狗守着春生，正在吃春生吐出的秽物。老头儿使劲一跺脚，黄狗才一瘸一拐地跑开了，满脸的不情愿。
老头心疼儿子，要扯他起来，一时之间却扯不动，不免掉下泪来：爹老了，背不动你了。
春生却自己醒了，认出了老头儿，叫了一声“爹”。老头儿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
儿子挣扎着站起来，嘴里嗬嗬叫着，脚步还是踉跄的。老头儿扶着他，往镇子里走去。
进了镇口，老头儿寻思着向青石街边卖杂货的冉婆婆讨碗酸梅汤，给儿子醒酒。刚到婆婆摊边站定，忽听镇里打锣。
老头儿跟婆婆都循着锣声看去，只见镇公所跑腿的一路急火火地走着，边打锣边喊道：抓获共党妖孽一名，罪大恶极，现于镇外正法。
春生一听这吆喝，顿时兴奋起来，嘴里嗬嗬叫着，撒腿追着那锣声去了。
老头儿气得直跺脚，却又追不上。冉婆婆鼓动着薄而干瘪的嘴唇说：由他去吧。又问：春生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老头儿脸色登时难看，哼一声，转身走了。
2。
老头儿担心儿子，也一路跟到镇中心，却发现镇里人都往镇东口去了，都去看杀共党妖孽。老头看到春生的身影一闪，没入人群不见了，也只好跟着人群往镇东口去。
镇东口也是绿意森森的竹林，也是清亮流过的溪水。
老头儿挤进人群，看到空地上放了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名穿黄呢制服的军官，正低头抽烟。
往竹林和溪水边看去，一个年轻女子给五花大绑着，背后插着一块牌子，上写“共党分子”。女子齐耳短发，瘦矍的脸，一对眼睛黑白分明，怒目圆睁。穿着一件月牙白的衫子，血迹斑斑，想是受过重刑。
两个士兵按着女子肩膀，试图按她跪下，她不从，也就罢了。
老头在人群里寻找儿子，但满眼都是镇里人的长脸圆脸，就是看不到春生。
忽然听到镇公所跑腿的大声念道：共党妖孽聂玉凤，现年24岁，在我楠溪镇一带搞地下串连，勾结不法之徒，忘图推翻党国建于本地之政权，察其自潜入本地两月来，发展党徒一十二名，皆欺男霸女、奸滑流氓之辈，对地方治安造成极大影响，乃党国政权稳定之大患。经战时法庭审讯，查其阴谋推翻政权之举属实，按律予以处决，立即执行。
桌子后面抽烟的军官便把烟蒂掐灭，站起身来，走到年轻女子对面十米处，那里还站着三名荷枪的士兵。他一招手，女子身边的两个士兵也跑了过来，五个人站成一排，举起了枪。
军官扫了一眼身后的人群，以午后特有的慵懒嗓音发出命令：预备——
人群一下子很安静。老头儿看到儿子了。
春生挤出了人群，向那年轻女子跑去，嘴里嗬嗬叫着。他一边跑一边转过身来朝着行刑队，摊开了双手。
老头儿呆住了：儿子平素混浊的眼睛此刻清净了，和那女子一样黑白分明，常挂在嘴角边的白色口诞也不见了，他清清楚楚听到儿子喊：不要杀她。
——放！军官以午后特有的慵懒嗓音完成了他的命令。
一阵枪响，像秋天庄稼地里豆荚爆裂的声音。老头儿耳中轰的一声，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儿子的胸前先是破了几个洞，接着怒茁茁开出一蓬鲜艳的花朵。花朵们争先恐后开放，又迅速朽败跌落于地。
年轻女子的脸上一开始呈现出困惑，接着变成鄙夷不屑。这是共党妖孽最后的表情。她的月牙白衫子上也开出几大朵花来，在开到最大之际迅速朽败跌落于地。
老头儿坐在地上，眼前绵延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秋天的太阳甚是焦燥，无数枯黄的豆荚次第裂开，一颗颗饱满的豆粒掉落在地上。
3。
老头儿站在军官面前。军官左手整理着唇上的胡髭，右手把玩着那一柱银元，另一柱银元则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他用力在桌上一磕，银元们叮叮当当跳落出来，惊得头上吊着的油灯火焰连续闪烁，老头与军官映在墙上的身影就一齐动荡起来。
军官微笑了：好吧，两个人都归你。——不过，你儿子为共党妖孽挡枪，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老头赶紧道：镇里都知道，我儿子是个傻子。我们平头百姓就是图过安分日子，这党那党的，我们不关心。
傻子？我看不像。军官饶有兴致，你有几个孩子？
就这一个。
老婆呢？
早几年死了。也是给傻儿子闹的，操心。
军官食指和中指玩弄着一枚银元，说，你倒是有些家底。
全拿来孝敬您了。我家世代开油坊，全镇都吃我家的油。不过，以后这手艺没人传继了。
4。
春生与共党妖孽的尸体交错于溪水中。溪水映着一轮大而黄的圆月，圆月就在他们两人中间。
老头儿走近来，先抱起儿子，溪水从儿子身上淅淅沥沥跌落，沉在溪水中的月亮碎成无数银子。儿子很轻，他想起他刚出生时抱在怀里的感觉。他还想起他依依呀呀学说话了，摆摆摇摇会走路了。8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毁了他的心智。
把儿子放到板车上，他返身从落满银子的溪水中抱起年轻女子，她的脸也如银子一样白。她的眼睛像是睁着的，似有话说。他想，这女子原来一定有一头长发，因为串连党徒方便而剪成了短发。唉，好好的女子，为什么要去做打打杀杀的事。
两个年轻人并排躺在板车上，溪水洗掉了那些瞬间开放并凋谢的花朵，两张脸显得安静从容，如一对手牵手熟睡的婴儿。
老头儿心头涌起莫名的安慰，眼睛不由湿润了。他久久盯着他们的脸，甚至想去摸摸他们的胳膊或者衣襟。
“春生，爹给你寻下个媳妇了。你在阳间虽然没能夫妇合卺，到了地下也算有了伴了。”老头儿喃喃道，你既能去救她，不舍得她死，那你们就是上辈子有缘哩。
老头儿拖着板车走过青石街，依依呀呀。明月在天，整个镇子都安静地睡着了。
5。
又过四年，换了天下。
聂玉凤的同仁们来到了楠溪镇，摘掉了镇公所的旧牌子，换上了新牌子。新牌子与旧牌子其实一模一样，只是落款换了。
镇里的富人和比较富的人，杀的杀关的关，财产一半充公一半分给穷人。富人和比较富的人拿出地契和房契想讲理，聂玉凤的同仁们就把地契和房契一把火烧了。
他们又来到春生与聂玉凤合葬的墓前。看到墓碑上“夫妇”二字，聂玉凤的同仁们皱起了眉头，后来交头接耳几句，也便想通了，说：墓碑太小了，换掉，搞个大的，上面起头刻上“我党先烈”四个字。
聂玉凤的同仁们赶到老头儿家。自打儿子死后，老头儿孤苦伶仃一个人，无心经营油坊，过得一贫如洗。
他们握着老头儿的手摇了又摇，“老伯，感谢你主动掩埋我党烈士遗骸。虽然采取了比较迷信的方式，但在当时情势下也是迫不得已。人民感谢你！”
说话间，一块红底黑字的牌匾挂到了老头儿家的门楣上，上书四字：烈属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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