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逆风1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从师范大学毕业。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情感上又刚经历了一次失恋,于是就一直呆在家里。
五月底,正值天气转热的季节。在教委工作的叔叔打来电话,说有个老师因为有急事请假,希望我去代课。
“你可以当作实习,这对你是有好处的,可以记录在你的档案,以后你想要做老师的时候,就有了一次真正的经历。”叔叔在电话里竭力劝我。
父母也巴不得我能做些事情,我怀疑是我父亲暗地里向他的弟弟托付过,以使我尽快摆脱目前这种消极的状态。
就这样我到了那里,那是一个很穷的乡下,村道都是土路,即使晴天也是坑坑洼洼的,道路两旁长着几株单调的水杉树。村子里的房屋又矮又旧,一路走去只碰到很少的几个人,呆板的目光随着我这个陌生人的身影漠然转动。
这里处处都显露出一种萧条的,毫无生气的压抑气氛。
年轻的男人和女人大多去了沿海城市打工挣钱,把尚未成年的孩子留在家里,留给了那些同样需要照顾的,外表和心灵都已疲惫不堪的老人。
一个月,是否有值得我努力一番的必要呢?
就一个月,时间不长,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我是否来得及和孩子们建立一些融洽的关系呢?我实在没有把握。
开始上课了,我站在讲台上,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进来之前,我以为会看到一帮不守纪律的,调皮捣蛋的孩子,在课堂里面吵闹嬉戏,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现在,底下静悄悄的,孩子们默默地坐着,抬着头,表情忧郁。
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们表情会如此沉重,或者说如此让我觉得充满隔阂。
我自己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的阶段。我一直觉得小孩子就应该是活泼好动的,脸上和心里充满阳光的。这种天性,即使在老师面前,也不能够完全收敛。现在这种境况可以说得上是凄凉了。
孩子们也在观察我,也许他们心里正在想,这个年轻的男老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想从点名开始,或许可以消除一点我和孩子们之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的隔阂。
我打开花名册,念着一个个名字。” 陈大江,吴三林,应彬,周远,张金山,张莉……
被叫到名字的孩子一个个起立,应一声“到”。孩子们中规中矩,没有一点出格。这应该可以认为是顺利的开始,我心里却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一切在我看来显得“太顺利了”。
“张景” 站起来的是个黑瘦的女孩子,她没有应声,只低头看着桌子。 “张景”我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她这才应了一声,轻的像是蚊子的叫声,头还是低着。
“是有什么事吗?”我语气尽量柔和。她摇了摇头。
“她刚刚哭了,”孩子们中间那个叫张金山的轻声地替她回道。
“小猫死了。”说话声是从最后一排发出的,我一时没听清楚,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句,眼光看着中间的孩子们。
“早上的时候,猫死了。”别的孩子见我看着他们都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不错,是这回事。
“猫还在树枝上挂着。”一个短头发的孩子站起来说。
“啊!”我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孩子们分明是看懂了我眼光中的鼓励,纷纷向我解释起来,听了他们一个个七嘴八舌的述说,我才终于搞明白。
刚开学一个星期,有几个路远住校的学生,在山边草丛里发现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猫,他们把它带到学校,放在一个存放劳动工具的小屋里养了起来。
从那时开始,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食物,都分出来一份,留给小猫。放学后,男孩子从山边的小溪捉来小鱼小虾。
后来,所有的孩子都加入了进来。课余的时间,和可爱的小猫玩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向我细诉起和小猫之间的友谊,以及他们是如何快乐地细心喂养小猫,如何千方百计找到他们认为的最可口的零食。
从他们糟糕的述说中,常常会带有一些淡淡的,同病相怜的伤感,我相信,有些关于情感的寄托,以前还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呢。
“今天本来是轮到张景,可是猫死了。”
原来,孩子们说好轮流照看小猫,每人一天,孩子们曾经多么认真地计算着,轮到自己照料小猫的日子。他们和小猫在一起的回忆一定是非常甜蜜的。
现在孩子们到底是说话了,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小猫,虽然还不能算是开朗起来,但是已经像多嘴的孩子那样说着话了。
我终于明白,一开始见到他们,脸上那种无动于衷的忧郁的表情,只是因为孩子们心里正在忍受着巨大的伤痛。
“如果老师早来几天,它应该也是老师的朋友。”
我这么说了一句,突然很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孩子们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一个个都看着我。
“下课后老师能和你们一起去看看它吗?”
我真诚地问,他们全都用力地点着头,一张张小脸蛋上露出了微笑,虽然这微笑还带点悲伤,但毕竟是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孩子们用几乎讨好的,过于端正的姿势坐在座位上,他们上身挺直,双手放在课桌上,不发出一点声音。我知道他们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东西,但他们真的非常认真地在听着。
下课后,孩子们围在教室门口,我走过去,他们让出中间的位置,然后紧围在我的身边。有几个几乎是牵着我往前走,就像是给一个盲人引路。
学校后面就是树林,其实也就稀疏的几棵松树,旁边有一个水塘,墨绿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水葫芦。
在水塘另一边的斜坡上长着一些不知名的红色的野花,夹杂在那些野草中间。仔细看去,有些是黄颜色的,甚至有茄紫色的。
孩子们停下来了,回头看着我。在离开小路十几米的地方,一棵松树的枝丫上,挂着那只棕色的小猫,侧着身子,头耷拉下来,四只爪子痛苦地收缩成一团。
我把小猫从树上解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我们用带来的锄头在树旁挖了一个坑,把小猫放下去。孩子们围成一个圈,一声不吭地凄然看着。
“现在,我们每个人都为我们的朋友盖上被子吧。”
孩子们用一双双小手,从地上捧起细细的泥土,轻轻地洒在小猫身上,泥土盖住了小猫的身子,最后盖住了小猫侧躺着的头部。
“那是一只怎样的小猫呢?”
我看着我们共同筑起的,略微高出地面的坟墓,不禁问道。
孩子们惊愕了一下,一个高个的男孩先开口,
“它会用前爪在耳朵后面挠痒痒。“
“我看过它有一次用爪子洗脸,从那个破水盆里沾一下水,抹在脸上”
这次说话的是那个短头发的孩子。他们现在又有了兴趣议论小猫了。我从他们头顶望着远处斜坡上的野花,
“我们去摘些花献给小猫吧,”
他们都高兴起来,大家都向斜坡跑去,男孩子们比赛起来,看谁跑到最前面。一会儿我们走回来,把摘来的野花插在坟墓的四周。
“它会转世重生吗?”
“我想会的。”
“它重生后还会是小猫吗?”
“也许会是只豹子。”我回答着。
他们的脸上绽放着孩子特有的笑容,那笑容是多么天真自然。现在,他们不再为人生而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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