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婆婆

写这些和我早上做的一个梦有关，在梦里，那些曾属于我的，以一种梦境不常有的流畅叙事串联在一起。

梦与现实交界处，耳边心头，骤然响起陈百强的《一生何求》。

记录这个与梦无关的故事并无所求。

是同学R讲给我的，她的婆婆，索性称为R婆婆。

R婆婆是湖南大户人家的小女儿，万千宠爱。之前看《战长沙》，家长为避日祸，匆匆把女儿嫁人，盼其得离战事。R婆婆的际遇类似，只是时空推后了几年，天地变色前夕，父亲做主把她急配了家里做司机的小长工，两人带着大量财物到了台北。

师范毕业的娇小姐与白丁丈夫实在相处不易，几年后两人和离。R婆婆虽举目无亲，幸而囊中并不羞涩，可以维持她幼时承习的品味，谈笑有鸿儒。

时局再坏，歌舞歇不得。当年的国宴晚会上，R婆婆的风采态度，蒋宋都青眼相待。正是一生最好的时节，“世间溜溜的男子”，她选了智识家私都配得过的国大代表Z，男才女貌，一时佳话。童话结束于婚礼，之后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两个都是一流的人物，都心气高傲，有的是不虞之隙、求全之毁。怀孕，本来会是个转机，但后来医生告知，子宫中有瘤，当年医学无力保全，全宫摘除。那年她27岁。

豪门香火无继，压力可知。Z的温存也越磨越少，韵事倒多起来。R婆婆低过头，去领养了一个女儿，即便后来两人离婚，她仍视养女为珍宝。关于这位大小姐，我只能说，R婆婆得到的伤心远比欢乐多。

第三任丈夫，且叫他X先生吧。X是大马华商巨贾，也有过一次不理想的婚姻，两人彼此欣赏，再组家庭，于台湾、新马两地居住。R婆婆如她父亲期望的那样，绕开了种种政治风暴，过着自在浪漫的生活。她回忆那时用了八个字“华服美食、流金岁月。”

王妃的这段幸福以王的中年猝逝做结。她独自回到台北定居。

先夫长子还算孝顺吧，一次二次来探望，劝她返去同住。总是婉拒，斯人已逝，彼处只有憔悴。再来时，长子面带难色，生意失败云云，需资金救急云云。

R婆婆心中透亮，X早有嘱咐：他日若果我走在前，长子必来盘算你手中所有，切不可心软给了他，他自有他的那一份。透亮归透亮，依旧只多不少汇过去了。自此后，海山渺渺，电话里嘻嘻哈哈有；钱么，只字不提。

又是漫长而不心灰的孤单。直到晚年遇见R的公公。两老都是见过大江大河的，欢喜作伴，谁也不压倒谁。

R婆婆说：月初就到美式卖场，把米面油肉买好了，肉分小份冰起来，菜呢，每天到市场上，选新鲜的。

女人终归要有一双可以见人的手。

我没有吃过什么苦，但又像什么苦都吃尽了。

从前人家说“历经沧桑一美人”，我就是那“历经沧桑一美人”。

……

R婆婆该是木心、董桥、白先勇笔下人物。

但和她一样，许多有故事的人，都在岁月里静静老死。燃尽红蜡，不泪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