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睡一炕的人,现在就剩我自己了”,这是奶奶过世后,爷爷最常说的话。想必他一定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一遍一遍地回忆过他们的盛年!一遍一遍地过滤掉曾经的清贫,困顿,只在记忆里遗留下美好!就像无数次抚摸一把生锈的锁,把一切锈迹都摩挲成光滑亮泽。
那时他是村里的生产队长,虽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却也可以策马扬鞭,运筹帷幄。最值得他骄傲的事便是某年他们队的大丰收,刨除要交给公社的粮食,各家各户还分了不少,让其他各队眼红致极。
那时的奶奶也还年轻,虽说已生育过两儿两女,却并不显老,黑黑的大眼睛,黑黑的两条长辫子。而奶奶又素爱干净,他们的家永远纤尘不染。
炕还是那个炕,从东到西,贯穿两间房屋。最多的时候睡过爷爷奶奶,爸爸大姑,老姑老叔。当然后来每逢过年过节,还有我们这一代兄弟姐妹。曾经这个房间里承载过多少欢声笑语,现在它就承载着多少空洞孤独。
而这空洞孤独是我们都避而不谈的话题,因为我们谁都无法去填补。儿女长大,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扎根各地。飘得最远的是老叔,八百公里之外,只是每年过年回来住两天。其次是老姑,离婚后在外打工,不远,假却难请,会在每个节日火车汽车地辗转回来。我家最近,只是爸妈的身体都背叛了他们的年龄,提前病老。这样只有年过六旬的大姑在给儿子媳妇做了一周饭菜,洗了一周衣服,接送孙子上了一周学后,再回到她曾经的家,继续给爷爷洗衣服,收拾家,包好饺子冻入冰箱。
我呢,应该是家族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了,至少在大城市里有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可是我又能够做什么。每月的工资除了车贷房贷养孩子之外所剩无几。读书除了改变了我自己的命运,并不能改变家族的命运,而这是我曾经所奢望的。
我越来越不敢看爷爷的眼睛,尽管那仍然是慈爱的柔和的眼睛。尽管我给他买了超市里有的我能想到的各种吃的用的。可是我依然觉得不够。因为我再没有多余的钱带他去医院看看他常年疼痛的腰,以及正浮肿的脚。尽管我知道爷爷其实理解我的不易。愧疚却难以消散。
他没有被大家忘记,却也不常被提起。然而每个子女都已做好了爷爷去世后的打算,房子归谁,还有一些首饰归谁。而爷爷也就这样在他已住了半生的房子里等待大限的到来。陪伴他的只有一台液晶电视。爷爷是不愿去任何一个子女家的,他生性要强,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他也知道每一个子女家都不太具备接收他的条件。
爷爷是不允许电视出问题的,他不允许房间里没有声音,安静会吞噬他,他要让家里热热闹闹的。上次电视没信号,他一大早就给我妈打电话,可是家里太忙,妈妈直到下午才过去。爷爷早已气急败坏:把座机号给我存上,打你手机没信号,我要死了不是第一个先找你吗?爷爷早已不避讳谈死,就像谈晚上吃什么,明天会不会下雨,死只是或早或晚的事。一个八十岁的人还有什么可忌讳呢?只是这没有电视的一个上午却是他的人生大事。安静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思考,思考自己此刻的境遇,养大了一众儿女,带大了孙子孙女,却还是一人终老。他不愿细想,更不愿面对。进入电视中的故事,看别人的喜怒悲欢就会忘却自己。
可是爷爷总还是有自尊,要体面的。就像好多年前一样,就像每年一样,他问我要不要留下吃饭,他去做饭。其实他的腿已经不太能支撑肥胖的身体。
我唯一一次见到爷爷的软弱是去年五月,他的腰间盘突出异常严重,被大姑接到县里治疗。我打电话过去,爷爷几乎带着哭腔说要回家。我理解他的痛苦,一切的生理活动都需要别人帮忙,生不如死。电话这头的我瞬间落泪。
长年在外的我为了工作家庭孩子终日忙碌。淡漠了许多亲情。每一次看望更像是走走过场完成任务。或者说我不太会表达的性格让包括爷爷在内的外人看起来像是走过场。有时也会逃避责任地想:他还有子女呢,最应该尽孝的不是他们吗?可是总有些儿时的场景是忘也忘不掉的,比如趴在爷爷宽阔的胸膛上睡觉,比如在爷爷家的梨树下荡秋千,比如在爷爷奶奶干活的田间地头拍蚂蚱。不知这些爷爷是否也都还记得。
我一直不太敢写这样回忆的文章,害怕这回忆会带来什么。只是即便带来什么,也不会对大家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我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想到亲人的离开就会落泪的小女孩,大家都已被生活磨硬了心肠。所以,一个老人的生死就变得那么轻。每一次离开都可能是最后一面,却依然要离开。
我还可以做什么,打个电话,问问吃了什么,缺些什么,网上买了邮给大姑带过去,让爷爷在电视之外多一些慰藉。仅此而已。希望自己多些善,希望老人多哪怕一点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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