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叔

          某天和同事聊天无意中聊到了“寄人篱下”的话题，大家都在吐槽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悲催命运，我想到多年前自己虽然同样是寄人篱下，留下的却是许多美好的回忆。

        丛叔是我爸爸的战友，高一那年我转学到郑州，借宿在丛叔家一个学期，结识了这热心的一家人，甚至和性格孤傲的丛叔也成了“忘年交”，多年后一直难忘他的音容笑貌。

一、孤独的站台

        第一次独自离开家是我15岁那年，到达郑州车站时，已经是晚上10:00多了，爸爸说已经给丛叔他们发电报了，可是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走光了，还是没看见有人来接我。我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行李看着地上长长的影子发呆，正在不知所措之际，过来一个热心的中年妇女给我出主意：“闺女，你还是先找个旅店住一晚吧，天这么黑多危险啊？……等明天一早再去找人也好打听！”说完提上我的行李就走，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跟随她去她家的旅店。她说她家旅店离车站很近，走了十多分钟，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很深的胡同，这是一排破破烂烂的简易平房小旅店。她把我交给另一个服务员转身就走，我再想多问她两句，她那张“热情”的脸已经不见了。不耐烦地说：“我还要去车站接人呢，有事问他！”。第一次体验到人情冷暖，服务员办好手续带我进房间，嘟囔着这是四人间，现在就我一个女客，告诉我隔壁有些“酒鬼”，别给他们开门就行！然后递给我一根粗粗的木棒，说是门锁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先用这根木棒顶门用。我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平房，除了四张床什么也没有，和隔壁只隔一堵两米左右高的墙，上面竟然是通着的，能清晰地听见隔壁几个男人喝酒吵闹的声音。我不敢睡觉，抱着行李坐在床边默默流泪，第一次感到离开家的恐惧。坐到半夜2:00左右，又来了一个女客，她一进门就数落着服务员：“你不是说离车站很近，结果把我骗到这个又远又破的地方，这里就是你说的最干净的旅店？还拿根破木头顶门，你们亏心不亏心？……”连珠炮一样的问话让那服务员只好在一旁赔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对这位“女侠”顿生好感，她利索地把门顶好，转身对我说：“出门在外，这么晚只能凑合一下了。明天一早转火车，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我佩服地看着她，学着她的样子和衣躺进被窝，心里说不出的温暖，竟然很快就踏踏实实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女侠”一起离开旅店，在笼罩着淡淡薄雾的胡同口分手，我感觉这一晚的经历让自己成熟了许多！从此要独自面对很多事情，不要再流眼泪了，要像那位“女侠”一样自信、从容地应对所有的问题。想到这里脚步不觉轻松了许多，走！先去找丛叔家……

二、孤家寡人

        丛叔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外表有些严厉的中年人，家里人都有些怕他。每次下班回家，只要他一进屋，吴阿姨和三个女儿原本热闹的场面会戛然而止，瞬间变得消无声息。他进门总是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这样阴沉着脸、威严地走进家门。刚到他们家时，见到这样的场面我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好奇，那天忍不住追过去喊他：“丛叔叔，丛叔叔！……”他不理我，我继续追着他面前喊：“丛叔！”

他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喊什么喊，早听见了！”

我追问他：“那您为什么不答应一声呢？”

“不想说话！”

“那我怎么能知道您听见没听见啊？”

他微笑地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看他情绪不错，我继续跟他聊：“丛叔，您知道你特别像皇帝吗？”他很意外，不由地笑了起来：“是吗？我像皇帝？”我认真地对他说：“您像皇帝，孤家寡人，没人搭理！”丛叔叔哭笑不得，低声嘟囔：“寡人有啥不好？挺好！”

从此后，每天他下班后，我都会迎上去大声招呼：“丛叔叔，回来了！”丛叔叔也会开心地答应一声：“哎！”家里的氛围不再那么沉闷了。

三、购物票

        我们的父母都经历过困难时期，习惯使用各种各样的购物票（粮票、油票、布票、线票、豆制品票、点心票……等等）。在凭票购物的年代，真是一票难求。丛叔叔是在商业局工作，正好分管家电票。那时候买自行车、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都是需要凭票供应，求丛叔叔要票的人挺多，他为人耿直，一向秉公办事。但是为了给我办转学，求人家校长接收我，不得不妥协用购物票做交易，才帮我办进了学校。当时懵懵懂懂的我并不清楚这些细节，高高兴兴吃完晚饭，丛叔叔把我叫到跟前谈话，他本意是打算告诉我这次转学挺难办的（表表功），另一层意思是让我珍惜这次上学的机会，好好学习，可这第一次谈话就让丛叔叔哭笑不得。

丛叔叔有些神秘地说：“你知道帮你办转学，我费了多大劲儿吗？”

“不知道！”

“我给校长送了三辆自行车、两台电视、一个冰箱”

“啊！这得花多少钱啊？”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是票！自行车票、电视机、冰箱票”

“嗨！是票啊！”我马上一脸不以为然。

丛叔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已经没有什么“表功”的兴趣了。

四、皮夹克

        那时候大家工资都不高，对穿着也不讲究，干净整齐足矣。丛叔叔就算是那个年代里比较讲究的人了。一次丛叔叔下班回来，兴奋地喊吴阿姨过来看看他买的皮大衣，说这是同事从内蒙带过来的黑色的皮夹克。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的羊毛，真是够暖和的，但样式比较臃肿。丛叔叔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脸上兴奋地发光，开心炫耀着：“这还是人家特意给我留的一件呢！”吴阿姨一脸无奈，看得出她是为钱发愁呢。她试图劝丛叔叔放弃：“这的得多少钱啊？再说咱们这里冬天没有那么冷，一年你也穿不了几天！”丛叔叔是个倔脾气，你越反对他越是下决心买！这就跟媳妇“杠”上了。难得今天吴阿姨的反对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得意地问我：“丫头，你来说说好看不好看？”我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认真地对他说：“丛叔叔，您穿这件衣服特别像狗熊！”丛叔叔和吴阿姨的表情瞬间逆转，丛叔叔瞪大了眼睛：“真的像狗熊吗？”

“真的像！”

“那算了吧，花这么多钱，穿着像狗熊，我可不买了！”

吴阿姨笑得合不拢嘴，悄悄对我竖起大拇指。

五、打赌

        和丛叔叔熟悉后，我发现他是个玩心很重的人，经常拉着我跟他打赌，一点点小事都愿意跟我赌一把。比如，听见电视机里播报今晚电视节目《轨迹》，我们都没有看见字幕，丛叔叔就问我是不是阴谋诡计的《诡计》？我说那不一定，也可能是运动轨迹的《轨迹》哦！他立刻来了赌兴，要跟我赌一把。我懒得赌和他，他就用提高价码的方式吸引我：“咱们赌5块钱的，好吗？”

我说：“不赌！”

他开始嘲笑我：“你这傻丫头，我跟你赌，赢了你就赚了，输了我还能真要你的钱？你怕啥？”

“那好吧，赌就赌吧！”

说来也奇怪，这样的赌局，十之八九都是我赢，我忍不住大笑：“丛叔叔，我说不赌您偏要赌，看来您这是非要给我钱才高兴？”丛叔叔一脸尴尬，讪讪走开。偶尔我也有得意忘形的时候，赢得开心时就主动请战：“丛叔叔，咱们再赌一次吧？”

他立马一脸正色训斥我：“赌什么赌？小小年纪成赌博鬼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心想是谁教我赌的呢？……

六、菜咸了

        吴阿姨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都是一个人忙，她也不用我们帮忙，看她谈笑间轻松搞定所有家务活儿。我喜欢一边陪她聊天一边看她干活儿，在我眼里她做家务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佩服的不行。

        干活儿多的人出错的机会也多些，偶尔菜稍微咸了一点，大家也就将就吃。丛叔叔在家里霸道惯了，“啪！”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冲吴阿姨吼：“这么咸，怎么吃？”吴阿姨气呼呼站起身去厨房准备重新给他炒菜，饭桌上的气氛立刻凝重起来，孩子们大气不敢出，都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我不习惯这样压抑的气氛，歪着头偷看丛叔叔，轻声对他说：“丛叔，您把菜放在粥里泡一泡，再拿出来吃就不咸了。”丛叔叔听完哈哈大笑，赶紧给自己一个台阶，高声对厨房里的吴阿姨喊：“媳妇儿，别炒了，这丫头给我出了个主意，在粥里涮着吃，就不咸了！”

大家终于可以松口气，吃饭吃得舒服些了。

七：烫发风波

        二姐玫玫人长得漂亮，也很爱美，那时候市面上刚刚流行烫发。她烫了个大波浪发型，回来后在镜子前美滋滋照来照去，大家都觉得挺新鲜、挺好看。没想到丛叔叔回来，看到二女儿原本是一头柔顺的秀发变成弯弯曲曲的卷毛后，勃然大怒，他眼里的好人家的女孩子就应该素面朝天，不化妆，不烫发。他武断地冲女儿大吼：“这卷发的都不是好人，马上把头发弄直了去！”二姐委屈得直哭，迫于霸气父亲的压力，只好屈服了。

        时间不久，烫发越来越流行，街上几乎一半以上的女性都烫发，长发、中长发、短发各式各样种类繁多。再没有谁会认为烫发的都不是好人。吴阿姨笑着问丛叔：“哎，现在咱们左右邻居可没剩几个好人了，都烫发了！”丛叔叔白了媳妇一眼，无语，从此再不去过问女儿们的发型了。

八：离家出走的同学

        每天上下学，我们几个不错的同学总是相约一起走。少英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个瘦弱弱、大咧咧、心直口快很热心的女孩子，平时很爱笑，笑声总是无所顾忌，那声音极富感染力。在大家眼里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周末的一天我一个人在家，天阴沉沉，狂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刮得昏天黑地，少英红肿着眼睛来找我，她第一次对我诉说了家里不愉快在事情，兄弟姐妹中她是最被妈妈讨厌的一个，她哭着说她妈妈希望她死掉，在她离开家听到妈妈在身后喊：“你跑吧！最好出门就被汽车撞死……”我吃惊不已，不敢相信一个母亲会这样口不择言地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话，虽然我的母亲也不够温柔，生气的时候也会对我又打又骂，但是这样决绝的话是没有说过的。她哭着求我收留她一晚，说不想回那个家了。我很矛盾，一方面同情她，另一方面又感觉自己本身就借住在丛叔家，再私自让同学留宿，有些担心叔叔阿姨不高兴。所以狠心拒绝了她，看着她瘦弱在身形慢慢消失在狂风中，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进屋。丛叔叔和阿姨回来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丛叔叔严厉批评了我，他说：“你的同学在伤心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想到你，是对你的信任啊！你怎么能把她拒之门外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心情下让她走，你不担心她的安全吗？说什么怕添麻烦，你还是没有把这里当自己在家！你太让我失望了！……”

丛叔叔的话让我惭愧不已，作为朋友我不合格。关键时刻考虑自己太多了些。

        半年后，我回到自己家，三姐燕子给我来信说：“你在家时还没有啥感觉，你走之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又回到原来闷闷的气氛了，还真不适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