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医生

一

早上七点，刘芳带着侄女卉卉从北郊家里出发，先是坐地铁，接着倒公交车，穿过整个城市，到南郊精神卫生防治中心都九点了。

九点钟的太阳，已经很毒辣了。刘芳身上蓝色的连衣裙后背湿嗒嗒的，黏在背上。卉卉的头发也是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上。两人走进门诊大厅，大厅里熙熙攘攘。刘芳先到导医台问询，问知主任的号挂完了，副主任的号还有。她就到窗口排队挂号。

侄女卉卉没有跟着姑妈，而是找了个角落坐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刘芳挂过号，走到卉卉跟前，卉卉看见姑妈手上拿着挂号单，就站起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刘芳在前，卉卉在后，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医生办公室外连椅上坐着几个候诊的人，刘芳跟卉卉挨着最后一个人依次坐下。

刘芳拉着卉卉的一只手，攥在自己手里，无声的安慰着侄女。

卉卉是个白净秀气的姑娘，也许因为生病，脸色煞白，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眼泡发肿。

卉卉今年上研究生一年级。大学三年级时出现嗜睡，食欲下降，体重降低，情绪悲观。卉卉的父母住在小县城，她本来就跟住在省城的姑妈亲，上大学后，几乎就是姑妈的女儿了。

卉卉就读的大学跟姑妈家很近，她有空就回姑妈家打牙祭，姑妈家有她一间闺房，回到姑妈家，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很放松。大三开始，卉卉回来的次数少了，就是回来，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卉卉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上网一查，果真能对上号。

卉卉没跟父母说，跟姑妈说了。刘芳立马带着卉卉去了医院。卉卉跟刘芳说好了，她自己进去看医生，让刘芳在外面等着就好了。刘芳虽然不放心，但是现在的孩子讲究要保护个人隐私，再说，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方便跟家人说，跟医生说说也好。刘芳安慰着自己，退到门外，坐在候诊椅上等待。

医生并没跟卉卉多交谈，而是让助手领着卉卉去测试。卉卉认真的填写问卷上的问题，头都没抬，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答完。结果是，卉卉有轻微抑郁症。

医生走马观花的看过卉卉的测试结果，问，家长来了吗？来了。卉卉回答。叫你家长进来。卉卉出去叫了刘芳进来，她站在门外等着。刘芳坐在医生面前，有点紧张，不知道卉卉的情况有多严重。医生说，刘卉卉有轻微抑郁症，需要吃药。

吃药会有副作用吗？刘芳问。

是药都有副作用。医生回答。

孩子正上学，怕把脑子吃坏了，不能毕业。刘芳诚恳地说。

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如果不治疗，病有可能加重，病加重了，照样不能毕业。医生解释。

刘芳心目中的心理医生，是坐在温馨的房间里，耐心地听患者倾诉，帮患者排忧解难，根本不用吃药。没想到现实中是靠吃药治疗。

刘芳陷入了两难境地。医生说要吃药，她如果放弃，弟弟两口子会不会认为她舍不得花钱。如果因为吃药，影响到卉卉的智力，害了孩子一辈子，这个责任她恐怕担当不起。

刘芳其实是个爽快的人。毕竟卉卉是侄女，万一有后遗症，弟弟不说啥，弟媳妇能饶了她？想到弟媳妇，刘芳不由得打个寒颤，弟媳妇伶牙俐齿，无理也要狡三分，她实在是怕了她。

后来刘芳决定跟卉卉商量，卉卉成年了，应该征求她的意见。

刘芳跟卉卉说，医生说需要药物协助治疗。卉卉通情达理地说，在这里，医生就是权威，那就听医生的。

医生开了两种西药，到药房取了药，一看，原来是进口药，怪不得那么贵。

卉卉是认真的姑娘，不管是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她智力不算好，但是，凭着一股认真劲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后来又如愿保送了研究生。从医院回来，她严格按照医嘱吃药，吃了一个星期，病情没有好转，眼睛却是干涩的犹如糊了一层砂纸，不能看书，不能上课。

卉卉跟刘芳说了，刘芳让卉卉先停了药，第二天就带着卉卉到医院找医生，医生嘴上叼着烟，正在吞云吐雾。刘芳讨厌闻烟味，她下意识用手在眼前扇了扇。

刘芳有点想不明白，抽烟的危害医生应该比一般人清楚。再说了，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应该是严谨认真，嘴上叼着烟的医生，看起来有那么一股痞气。

医生听了刘芳的话，说，是有这个副作用。刘芳说，那你当时就应该告知我们。医生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在烟灰缸里弹弹烟灰，眯着眼睛又抽了一口，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刘芳，说，没跟你说，是因为因人而异，也许你家孩子没这个反应，说了反倒增加你们的思想负担。医生这是什么逻辑，刘芳哭笑不得，懒得跟医生再说下去。卉卉没进去，坐在门外候诊椅上等待，看见姑妈气呼呼地出来了，也没敢问，跟在姑妈后头，回家了。

回到家，刘芳就把药扔到了垃圾筐里。

卉卉看着姑妈把药扔了，很是心疼，有心想捡起来，又怕姑妈不高兴。她是想着坚持吃下去，一来姑妈花了那么多钱，可惜了。二来也许过了这个阶段，身体习惯了，眼睛干涩的症状就消失了。

刘芳说，先停一段时间，让眼睛恢复正常。咱们再到别家医院去看，卉卉不置可否，觉得姑妈说的有道理。

二

刘芳让卉卉回家住，每天变着花样给卉卉做好吃的，希望卉卉能长胖点，好有抵抗力。一个月后，刘芳又带着卉卉去了另外一家医院。

这次刘芳没等卉卉提出来，她自觉地说，你进去，姑妈在外面等着。

跟上一家医院一样，医生还是让助手带着卉卉做测试，几十道题答下来，结果还是有抑郁症倾向。医生看了结果，看一眼卉卉，让卉卉叫家长进来。卉卉叫了姑妈，自己出去坐在姑妈坐过的位子上，座位上还残留着姑妈身体留下的温热，她有想流眼泪的冲动。

刘芳跟医生说，能不能不吃药，换一种治疗方法。上一次吃药，副作用很大。医生问，什么副作用？眼睛干涩得厉害，都不能正常学习了。刘芳说。

医生说，哦！

刘芳满怀期待地看着医生，医生说，还是需要吃药，你放心，我开的药没有副作用。

刘芳将信将疑，不是有句话叫，是药三分毒，难道这个医生有本事让药去了毒？

医生依旧开了两种西药，告诉她说，这是瑞士生产的，世界最先进治疗抑郁症的药。

刘芳到窗口划价，不愧戴着世界最先进头衔，价格贵的咂舌。

瑞士进口药吃过一半，卉卉感觉浑身无力，嗜睡状态更加严重，原本白净的脸色变得蜡黄起来。刘芳不放心，带着卉卉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结果是转氨酶严重超标。医生问卉卉最近吃过什么药没有，刘芳说，正吃一种瑞士进口的治疗抑郁症的药。

医生说，赶紧停药，再吃下去，肝就要出大问题了。医生给开了几瓶护肝的中成药，安慰刘芳，停了西药，每天按时吃护肝药，半年后转氨酶会恢复正常。

三

卉卉使劲捏一捏刘芳的手，把刘芳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刘芳一看，原来是叫到了卉卉的号。

卉卉站起来，拿着挂号单走进医生办公室。

坐在刘芳旁边的一个女人，友好的对刘芳笑笑，刘芳也对她笑笑。女人问，是你女儿？是的。刘芳不想多解释，就顺嘴回答。

女人四十多岁，皮肤白皙，个子高挑，衣着时髦。女人热情地问刘芳，你女儿也是抑郁症？还不知道，来看看。刘芳应付道。女人倒大方，说，我是抑郁症，十几年了，今天来开药。十几年一直吃药吗？刘芳问。是的，一直靠药物控制。吃药没副作用吗？我吃的是国产药，一种老牌子药，别的医院都不卖了，只有这家专科医院有。副作用肯定有，那要看孰轻孰重了。

女人很健谈，说她家是家族遗传，哥哥三十多岁犯病，折磨了十几年，最后自杀了。她也是三十多岁犯病，今年刚好跟哥哥自杀那年同岁，可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怕母亲接受不了。

刘芳听了，心堵的难受。借机上厕所，离开了。等她从厕所出来，女人不见了。也许叫到了她的号了吧？刘芳刚坐下，卉卉出来了，说，医生让她进去。

这回是个女医生，和蔼地对刘芳笑着，说，请坐。刘芳坐下了。女医生说，刘卉卉是抑郁症，需要治疗。刘芳没说话，看着女医生。女医生接着说，她治疗抑郁症不用药，用催眠法。刘芳眨一下眼睛，表示她在听着。刘芳听说过催眠法，国外用的多，国内还没普及。

女医生继续说，她在德国学习过催眠法，回国后一直在临床中实践，应用。

刘芳一直看着女医生，要是卉卉在跟前，就该提醒她失礼了。刘芳其实思想在开小差，女医生戴着近视眼镜，镜片上蒙了厚厚一层灰，都腻住了。女医生说话时，露出了牙齿，早上吃的早点还镶嵌在牙缝里，烫过的卷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刘芳不好意思看下去了，低下头，又看见女医生一双鞋子，脏的看不出来本来颜色，应该有半年多没有打鞋油了吧。

刘芳自己都不知道，今天为啥净看见这些，她恨不得把眼睛捂住。不抬头显得没礼貌，刘芳就又抬起头。女医生还在说，她用催眠法治好过好几例病人，效果不错。刘芳差点脱口而出，说我帮你把眼镜片擦一擦吧，你戴着这么脏的眼镜给病人看病，能看清楚吗？我实在是替你着急呀。

刘芳忽然不想找她看病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本来是为病人清扫心理疾病的，这样邋遢的外表，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