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孙坚直来直去地问了，张温叹了口气，也放低了声音，那语气也没有了方才军议上的矫饰：“自然记得，如何忘却？我受诏征召在西凉统军的董卓前来长安会面，来图军机大事。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指令？虽知不应该放肆评价圣意，但在你文台前……你也知张温我一向忠于朝廷，但实是不明，董卓在西凉统兵，若需要他有任何行动，遣一人快马传令即可，何苦让他亲自来一趟？我虽然理解董卓他并不情愿，但既是圣命，便不应有所违背。这堂堂破虏将军竟多拖了两日才到，本应以延误军机之罪论斩，可当时念其威震陇蜀，阵前斩将恐于军不利，若逼反其麾下便不好了。因此只是责之。未想他竟有揶揄本将军的语气，说自己远在西凉，军政事务繁忙，若集结至长安，有留守工作交待部署。若是这样便也算了，他竟说自己不似本将军我全赖诸将抬举着，征伐事务也由人代为包办便可高枕无忧。表面上捧我说是尊贵之躯，暗地里岂不是笑我不参军事，乃无能之辈？更可气的是，他带在身边的部将在大殿上也没有一点恭敬的意思，随意嬉笑。当晚巡营时，竟听见不少军士在背后说什么张温不如由董卓取代，跟着本将军迟早要送命。竟有十余人欲卷铺盖逃逸。当即被我拿住几个，罚了军棍。刚跑出营外的也被陶参军带人射杀正法。虽再无逃亡之事，也不知私下是否仍有流言，但此终是我一块心病。”一股脑儿地将苦水往孙坚倒了出来。
孙坚道：“此贼不除，今后必生祸害。我前日亦请明公除之，奈何明公不允？其实明公以官军身份讨贼，本已与平黄巾的朱儁、皇甫嵩和卢植三位一般为国之栋梁，名动天下。董卓何许人？多年在西凉也不见他有尺寸破敌之效，倒是军中有不少羌胡之人，怕是早已与叛军暗通款曲。即便不是，其讨寇不力，已是大罪。再兼之冒犯上司、延误军机，早该到了杀他立威之时。明公既恐军威不立，适才孙坚再次提出与其相反意见，置其一个祸乱军心的罪名，明公为何不善加利用，如古之司马穰苴斩庄贾一般枭其首立威呢？此贼多次不服上司且未得到惩戒，已是表明看穿明公您不会拿他开刀，日后若是有恃无恐，勾连叛贼，官军岂非成为沆瀣一气的蛇鼠一窝？今日背离，明日复归，后日再叛，此时军心何在？斩董卓而立军威，乃断一指而全九指，护我军心，保我大汉天威啊！”
张温本是宽厚之人，再加上是官家读书人出身，凡事愿讲道理，即便身在杀伐无常的军旅之中，心内却难动杀机。此刻听了孙坚一席话，虽有气难平，但仍不知是杀是留，思前想后，权衡不下，懊悔不已。只觉得自己没做过一次正确的选择，不觉顿足，但口里说：“文台快离去吧，若于此多时，恐此贼见疑。”孙坚见说不动张温，摇头叹息离去。
话说董卓离了军帐，军议不合己愿，但仍然召来了华雄，通知他即刻督运粮草前往陇西。又命麾下牛辅、李傕、胡轸、杨定等召集人马，立刻造饭，只待吃饱喝足就要上路。泥阳人马也受到了传唤，划归到破虏将军的队伍。第一个下寨目的地定在了距离美阳西面较近的陈仓。泥阳民兵丝毫没有察觉到董中郎将脸上的阴霾，反倒是受王忠的影响，感到跟了个好领导而心安。王忠也觉得放下了不少担子，用不着干太多超过自己能力的事了。这一路上怎么就学会了那么多以前想都想不到的技能呢？军心维稳、军粮猎取、研制战法……简直是天大的改变。王忠暗自感到好笑。但要是能够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事，他便不会感到这些改变有多么天翻地覆了。
张温心内想要早至陇西，而董卓却不甚情愿，所在部队亦行军稍缓。因董军在前，后面的车骑将军主军也没法跳过去。虽数次传令催促，但前军意志消沉，后军也只好慢吞吞地走。
李傕谓卓：“车骑将军虽无能，然其权柄在握，我等生死由人。今日不用将军之计，是见疑了。在下遣心腹士卒于此间暗自留意，见孙坚于军议后鬼祟入帐内与张温商谈了一刻钟，但闻他有叫杀之声，张温有懊悔顿足之状。其后孙坚也面见了周慎，说什么‘破虏将军熟悉陇西地形，此地人心不论羌汉均归其一人，却说是担心伏击与军粮不济，实是居心叵测，恐有他图’，其言语轻佻狂妄狡猾之极！将军且见张、孙二人已有此孟浪之心、歹恶之意，不如权且顺其行事，免遭加害。”董卓称‘甚好’，二人并马而行。
前头骄阳下并行着两匹高头大马，后头浩浩荡荡的数万人。怨叹之气不绝于耳。花白胡走在王忠左边，眼睛盯着前方，长出一口气：“屯长……”王忠略感疑惑，不知为何花白胡这般地唤自己，回头看了看他。花白胡猛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啊，屯长，实在抱歉，老朽并不是在叫您。”刘雄鸣从右边探出头来：“这里除了王屯长，还有别的屯长么？”花白胡拿枯瘦的干手挠了挠头顶，一撮花白的头发从髻中戳了出来，哑然失笑：“俺指的是李屯长啊。”随即突然压低了声音，王忠和刘雄鸣也不禁神秘地与他一起低下了头，洗耳恭听：“李稚然，李傕屯长。”
这名字一出口，王、刘二人险些失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数十步开外，骑在大宛马背上，一如董将军般打扮、威风赫赫的李傕校尉，竟有与屯长这个头衔并称的时候。王忠打量了自己一下，扯起一点不怎么能反光的胸甲照了照脸。胸甲模模糊糊地映出了满身灰土、干瘦、并且是一副缺福少寿的面相。屯长就是这样个差使嘛。不过要是真领着屯长的二百石，应该也不至于这般饱一餐饥一餐的吧？
花白胡也不对他二人的惊讶作何反应，继续娓娓道来：“李屯长可是土生土长的泥阳人，当年是县里面首屈一指的人物呵。他的父亲长俺三岁，从小和俺一起长大。后来承了家业，是个药农。但他父亲会做生意，二十来岁时便常与亲友们不辞劳苦地把药材挑进长安和京师去卖。俺也曾帮着去了四五回。去的时候满筐的药材，回的时候便装了米面、盐和饴糖。李家孩子的嘴里从来不缺咸甜。这样干了三十来年，挑着药材的筐也换成了牛马和推车。李屯长，不，李校尉也是在这样富足的环境中长大，也要帮着父辈们打点药商的事务。只是在俺眼里，李校尉小时候并不高兴做这些活。他时常倒腾些古书啥的，每每见他背筐采药时手里还捧着看。看书不看道，进山采药回回伤痕累累，也是奇了，性命却无碍。这大难不死之人哪，必有大事等着他。有一回入京买卖，算来也是十年前了，俺也跟着那五十人的队伍去。偏是不巧，平日走的干道被大水涨没了，改道而行，却遇上了山匪百余人，执着锈刀木棍长矛，要杀人越货。办药路上，俺们虽说也准备了些军器以防不测，但人多军器少不够分。也事出突然，大家都乱作一团。只有李校尉镇定，缓缓下了车，站在那匪首五步远的地方，拱手和他说，双方若以性命相搏，势必两败俱伤，即便俺们死伤殆尽，留下的也只是没加过工的药材，白流血汗。不如作个交易，将自己乘坐的车以及驮货牛马推车让出些来，押在此地为质，以半月为期，到时仍在此处相见，在京中换来的任何物资，五五分成。之后办药，若山上众匪需要，不论是农作物还是打猎所得，皆可通过俺们去京师换钱换粮。李校尉还令人拿笔将百名山匪各人所需一一详实记录，以为凭证。匪首满意，放俺们离去。至京师时，李校尉却令俺们把药材尽数变卖，换成了兵器衣甲，甚至还有马匹，且向此前一直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大买主借了健壮家丁二百余人。待到期满之时，李校尉带着俺们披挂好了，便提早奔赴那约定之处，伏在林间。等山匪们下来时，指挥俺们三面合围夹击，将大部分都杀尽了，只有五六人逃走。李校尉令俺们继续进攻，一举端掉了山匪老巢，杀了留守的匪首，也夺回了之前留下的车牛马。剩下的二百山匪尽数投降，李校尉挑选了其中壮实的三十人跟在左右，让其余山匪平分了老巢的物资，各自下山谋生。李校尉回县后不久就被任命为屯长，靠着药商的家底，不停招兵买马。五年前在打叛军的时候得了军功，便跟了董将军。他走后，来了个屯长，干到去年卸任，接着王屯长您就到任了。”
刘雄鸣在一旁一边走着，一边翘着脸静静听着。王忠不禁恍然，转过头想看看他的反应，以寻求共鸣。刘雄鸣却避开了王忠的目光，低下头，抿了抿嘴，继续不说话。
“怪不得现在看李校尉身边，还有些熟悉的面孔在俺眼前晃哩，”花白胡继续有点调侃意味地对王忠道：“从屯长开始，成了校尉。大有可为呵！老朽觉着，王屯长您将来说不定也能封侯拜相喏！”说罢还挑挑眉，瞄了刘雄鸣一下。刘雄鸣感到脸颊被花白胡的眼光戳了一记，红了一红。
既至陈仓，行伍扎营。董卓将自领队伍聚集起来，说是要训话。兵丁们便全都聚拢，围在一个小山包下。泥阳人马自然也在其中。王忠往边上一望，呵，壮大的军势是见过了，但这董破虏手下的却极为新鲜。好好一打量，那些个兵丁，有的汉人面孔，穿着与董卓、华雄如出一辙，皮毛加身，虬须缠绕；有的直接披头散发，额上戴一发箍，不似中原人士般脑壳扁平，却是高眉深目，面庞瘦削，颇有虎狼之相。好一个羌汉杂处的军团。那每个兵丁的身长均在七尺半上下，令其他各郡县民兵仿佛有种被围在当间的感觉。一眼望去，仿佛军势在某处塌进去一块、凸起一片，极是不平整。
董卓站在小山包上，清了清嗓，以洪钟般的音量开始训话：“各位将士兄弟连日行军，实在辛苦，甚好，卓深感佩。”一拱手，待他的西凉“嫡系”军团欢呼完毕，又继续道：“今朝廷要我等讨平叛逆，我辈是义不容辞嘛！”话虽有理，但口气颇有些异样。王忠听见周围传来嗤笑声，一看，是几个羌胡兵，一脸嘲讽，看那样子必是在讨叛过程中被以不知是何种方式吸纳到队伍中的。那伙羌胡兵笑了一阵，猛地发现王忠和一群民兵在一边盯着他们看，便回瞪了一眼，有一人还擤了鼻涕摔在地上，然后不做声了。王忠一脑门冷汗。
董将军这般训话，是意欲何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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