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张扬

作者: 立童 | 来源:发表于2025-04-20 11:1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痴迷于阅读学校的报刊栏。那是二十年前,我读高中。每日清晨,我都要在那里消磨许久。其实,陈列的东西并没什么可读的,不过是些新闻、通知,偶尔会有学生写的诗和散文。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一种习惯,哪怕是乏味的习惯,日日坚持,也就成了自然。

我最爱看的,是寻物启事。这类启事不像报刊那么正经,多是一些随手撕下的纸片,用图钉固定在栏边。翻开时,哗啦啦一沓子,倒像在看小人书。内容呢,无非是找钢笔、课本、外套、水杯、发绳、甚至鞋。球鞋?还是单只?谁会把脚上的鞋弄丢?真是匪夷所思。

失物找到后,启事会被撕掉,反之,就一直挂着,直到发黄变旧,直到被风吹落,最后扫进环卫阿姨的撮箕里。那只鞋就是如此。一想到它孤零零地躺在鞋柜,另一只不知所踪,我就有些忧伤。也许它不是臭球鞋,而是干净漂亮的红舞鞋。一个夏日的傍晚,被一个男孩捡到,男孩有着深邃的眼睛,卷曲的头发,但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物归原主。很多年后,男孩和女孩在街角相遇,聊起往事,才发现女孩就是当年的失主。男孩拿出珍藏多年的红舞鞋,给女孩穿上。此时,落霞漫天,音乐响起,他们相偎在一起。张扬听完这个故事,捂着鼻子说,俗套死了,狗血死了。她笑起来,仿若阳光移进幽潭,夺目芳华。

我第一次见到张扬,就是在报刊栏。当时她正在钉启事,我不好意思盯着看,只装路过,拐到一棵树后,踢踢石头。等她走了,我慢悠悠踅过去,找到那则启事,上面写着:

“丢失羽毛一根,黑色间绿。拾到者请于5月3日放学后送至师范大学逸飞楼305教室。万分感谢。张扬。”

抬头望去,女孩的身影一跳一跳融进阳光,脑后的马尾辫甩来甩去,怎么看都像恶作剧的窃笑。直到她消失在路口,我才把视线收回,细细咀嚼“张扬”这两个字。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我无法想起她那时的模样。但那根摆动的发辫,一直刻在脑海。不怕告诉你,我一度在镜子前模仿,几乎走火入了魔。如果不是林美云发狠说非剪了我的头发,恐怕还不会罢休。

说起来,那段时间,林美云经常对我发狠。原因是我成绩不好。其实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子,但他们不信。他们认定我天资不差,只是玩世不恭。所有的父母都有个执念,以为自己的孩子是被埋没的天才,随着孩子长大,他们慢慢认清现实。唯独我的父母,十多年过去,依然无法坦然接受。

林美云发狠的时候,千万不能火上浇油。我悄悄溜出门。干什么好呢?伙伴们不知去了哪儿,也许都在埋头学习吧。一想到这些,我有些烦躁。头顶的树丛里不知埋伏多少鸣虫,比着赛地乱叫。现在才初春,哪来这许多虫,真是奇怪。有风掠过,我循着看去,一只怪模怪样的鸟滑翔而过,在我脚边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我捡起来对光看,其间隐隐闪烁绿色光泽,竟有几分华丽。脑子里蓦地想到那张启事。难道这就是她要找的羽毛?抬头望去,大怪鸟早已不见踪影。

虫鸣一波盖过一波,潮水一般。我随手抓起一把石子,朝它们扔过去,石子钻进树缝间,瞬时消声觅迹。我忽然觉得好笑,于是我笑起来。虫子骤然缄默,然而,不过几秒,便恢复欢唱。都是些审时度势的胆小鬼,我捡起目及范围内最大一颗,砸向它们。天色倏忽暗了下去。

马路起起伏伏,像涌动的潮汐。我骑在自行车上,幻想自己在夜空下乘风破浪。可这海着实太小,不久便到达目的地。我把车停在师范大学逸飞楼前。是的,跟虫子们商量许久,我最后同意它们的意见,去305教室看看。

门口一道楼梯笔直向上,如同怪兽探出的长舌头。正犹豫着,一群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台阶上。不知为何,周遭蓦地暗下来,仿佛被人调低亮度,唯有一束光,落在一个人的脸上。张扬,那个女孩,被簇拥着,围绕着,款款而下。她好似望了我一眼,或者没有,我不确定。光追逐着她,继续跳动、闪烁,直至人群走出大门,熄灭了。

同学,楼要关了。眼前站着一位穿制服的伯伯。我惘惘地,那些人?哪些?我指指门外,说,刚刚出去的。哦,他们,文学社的。说完,他不再理会,握着一圈铁钥匙,叮铃哐啷上楼去了。

转眼已是秋天,树叶变得枯黄,连蓝汪汪的天也颓丧几分。自从那回在逸飞楼见到张扬,再没见过。有时,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那束追光,那群人。他们说什么呢,那么热烈?那么——我好像置身空寂的山谷,听到一些朦胧的人语,惘惘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哪儿找寻。妈妈嘀咕我变了个人,成天闷闷不乐,不知在哪里神游。我说不清。

我绕到淄江边的那棵大樟树下,踢踢树皮,树叶扑簌簌掉落。华灯初上,影子落在枯叶上,像个崎岖的怪物。我知道我该回家,但我不想。脑子里萌生一个念头,如果两个影子重叠,会不会更黑些?我走到树下,把影子叠上树影,然后跳开观察。一跳一跃时,有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

“玩影子。”

于是,我看到那个叫张扬的女孩一脚踩住我的影子。于是,我便听到许多零零落落的笑声,那笑声被夜风吹到天上,宛然一串发着光的小星子。这久违的笑声,竟陌生得让我诧异。

玩过一阵,她背靠樟树,坐在地上,向我招招手,我便也坐过去。天色渐黑,一弯月牙隐现树影边缘。旁边,有颗极亮的星。

“维纳斯。”她突然说。我不明白。她仰头努努嘴,说,“它叫维纳斯,又名爱神。”听到“爱神”二字,我红了脸。她捂着鼻子笑,“小孩儿,你多大了?”不等我回答,她好像想到什么,“我是不是见过你?”然后,伸出手,“我叫张扬,你呢?”我说,我叫秦兰。

我们经常在大樟树下偶遇。说是偶遇,其实,是我有意等她。遇上就玩“叠影子”,累了便坐树下。初秋的傍晚并不舒适,蚊虫乱飞,气温走低,坐久了冻得发僵。可我们谁都不离开。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愿意陪我玩这个幼稚的游戏?但我不敢问。有时,摸到口袋里的羽毛,更是踌躇。该怎么说呢?说怪鸟落下的?可那鸟是真是幻,扑朔迷离。但不给她,好像刻意隐瞒。也许,我并不想给她,以为这样,便拥有了跟她的某种特殊的联络。

汽笛长响,空气中弥漫起尘烟的味道。那是淄江上的货船,从水天相接处,驶入大海。乌黑的江面,波光扰动,明灭不止。“秦兰,你能想象,那一边也会有一个世界吗?”她遥遥地指着远方。我说,那是另一个城市。“不,我是说世界,和这里一样,又和这里不一样的,世界。”她的目光跃动起来,然后,猛地立起,对着远处那船大声喊,“去看看呀——”江面倏忽起风,湿润的气息,和奇妙的回声,“看看呀——”她拉起我的手,大力挥动。我受到鼓舞,双手拢住嘴。突如其来一股力量,拉扯着,让我犹豫,羞怯。我对它太熟悉了,它是与生俱来的影子。无法挣脱。

张扬笑得像个孩子,“秦兰,你看她们。”我们的影子并肩落在江面,浓烈又强壮。她举起手臂,向着黑夜喊叫,“勇敢一点啊——”那回声便悠悠荡回来,“勇敢——啊——”我忽然有强烈的错觉,仿佛那不是回声,而是来自未来的呼喊。未来的我们,此刻正站在淄江对岸,与此刻的我们遥遥相顾。我看不清她们,只听到回答,“我们很好。”我想再说点什么,但一时语塞,只得踮起脚,向着远方频频招手。我看着身边的张扬,她的脸庞似真似幻,圣洁又迷离,不过瞬息,便隐没在夜色中。

那天放学路上,意外看到了张扬。她正从街对面走过。我大声唤她,她略微偏头,很快转回去,继续向前。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女人,过时的短发,衣着寒酸。她一手拎一只蛇皮袋,那袋子看起来极重,因此行走起来格外吃力。仔细看,才发现她左腿跛着,并非极跛,只是因为双手使着劲,加剧了下肢的不平衡。我疑惑这人是谁,又喊一声。这一回,张扬肯定听到了,我看到她的肩背僵直,脚下顿了顿。然而,她加快步伐,甚至跑起来。那女人一瘸一拐追上去,身姿更加怪异。

后来,我动过心思问她,但见她谈笑如常,又怀疑自己认错人。张扬很少说到自己,我想她只是跟我一样害羞。奇怪的是,闭上眼睛,我总能看到那个女人一瘸一拐的身影。如果是陌生人,总该帮一把手吧。那样重的袋子,拎那么久手肯定痛啊。她肯定没看见她。真不认识吗?

林美云自从知道我交了新朋友,便张罗邀请张扬来家里做客。我说,我朋友会害羞的。“哟,我是老虎呀。”林美云老这么着,跟她说东,她非说西。结果就是第二天,我支支吾吾地转告张扬。我说,“你不想去,没关系的。”我想说我妈不好对付。话没出口,她说,我去。还说也有事告诉我。我只顾着高兴,完全没在意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异样。

到家时,张扬正帮妈妈剥蒜。她们二人聊得异常热烈,几乎忘记我的存在。要知道,我为她们这次会面,忐忑许久。如果妈妈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该怎么办,该怎么说。为此,我准备了好些词汇和语句,用于捍卫坚定的友谊。可现在,全是愚蠢的独角戏!你那么好,去找你自己的妈妈嘛,那个跛脚女人。我赌气钻进自己的小屋。

门开了,我听到张扬走进来,听到她在床沿坐下,听到她翻开书页。肯定是床头那本。是折角那页吗?妈妈去法国探望女儿,啰哩啰嗦说一堆,对分别二十年的女儿看也不看——天下的妈妈一个样。读到哪里了?我装作俯身捡笔,偷瞥一眼,却发现她一副怔怔的神情,便轻轻咳了一声。这声音仿佛具有莫大的威力,顷刻让她抖了抖。然而,片刻后,脸上已换作我熟悉的笑容。不知为何,那熟悉中藏着陌生,不是笑,而是别的什么。我问她怎么了,她顿了顿,转而笑笑,没说什么。

许久没见到她。我疑心那天冷落了她,转念一想,又觉她不够大度,渐渐便也生气。好几次,在大樟树下似乎听到她的声音,蓦然回头,却不是。她去哪儿了?如若就此断交,分明不负责任嘛。可这样一想,又觉得冤枉。一想到可能错怪她,心里更不是滋味。也许,跟我这小孩混在一起,在她看来,勉为其难吧。脚尖生痛,回神一看,鞋面不知何时踢破一道口子。

不知不觉,脚把自行车踩到逸飞楼前。305教室里稀稀拉拉有些自习生。我在前门略扫一眼,又跑到后门。迎面遇上两女生,一个说,“听说没?”另一个说,“张扬?”一个点头,“退学了呢。”“真的假的,怎么回事?”“听说家里——”我顾不得其他,插嘴问道,“你们说的,张扬,文学社那个?”她们点点头。我急问,“个子高高,扎马尾辫,爱穿白衣的?”“是啊,你也认识她?”

后来的若干,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耳边嗡嗡作响,仿若巨震后的余音。她们问我,觉不觉得可惜?神情轻松又恳切。不待回答,便相拥离开,不知说到什么,她们嘻嘻笑闹起来。不过片刻,那一桩别人的憾事已然结束。

克制良久的眼泪,抛沙一样落下。紧接着是更大的愤怒。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一字不留,悄然离去。也许,她从来只把我当小孩。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以为小孩活该被戏弄。你们,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

傍晚时,妈妈叫我去街角的粮油店打酱油。我把酱油瓶递给李姨,斜靠柜台,有一句没一句应付。淄江上的风吹过来,那天夜里江面上并肩的影子也飘过来,莫大的讽刺。我冷冷一笑。

“兰妹子,我看着你长大,早就想嘱咐你了。”

“嗯?”

“女孩子,老这么闷闷不乐,将来不好嫁人的。”

嫁人?谁说我要嫁人?我高中还没毕业呢!我说,“哦。”

“知道就好。”她仿佛放下心。过一会儿,她问,“你听你妈妈说了吗,现在有些大学生,为了拆迁费,就急急嫁人。书都不要读了。”

我问她哪里拆迁。

她马上警惕,问,“怎么,你也想,她们那样?”手臂虚拢一下,犹如母鸡护卫鸡仔。

我说我当然不会,我还要读书的。

她不再作声,手脚麻利关好龙头,递给我酱油瓶,“两块七。”

从口袋掏出钞票,黑色羽毛一并飘了出来,我怔住了。李姨笑说,“到底还是孩子,破烂也当宝贝。莫蹲地上,脏得很。”看我迟迟不去,便问,“怎么,找错钱了?”我说没有。她醒悟过来,“想听新闻直说嘛,李姨不是外人。”

下河街并不远,拐过几条马路就到了。只是没想到,它比李姨说的还要破败。漫眼望去,残砖碎瓦,一堆连着一堆,像被遗忘的尸骸。我站在其中,犹疑起来,兴许我猜错了,她没那么傻。这样一想,心头渐松。就在这时,旷野里凭空出现一点红。那红缓缓靠近,宛如废墟里渗出的血,越渗越多,简直疼痛起来。我忽然不忍再看,却迟迟没有移开视线。许久,才确定是个红衣女人。女人东歪西拐,像个绑错线的木偶。原来,她一条腿跛着,一只手不停地掸衣拉袖,那红衣尤其不服贴,倒像套在身上的壳子似的。我明白了,我见过她。

“孩子,你还好吧。”不知何时,她走到跟前。“我,我找人——”如果就此走掉,该多好。但它不听我的,继续下去,“阿姨,你认识,张扬吗?”女人警觉起来,我说,我叫秦兰,是她的朋友。她依旧狐疑,我说,张扬去我家吃过饭,在师范大学附近的小区。我说,她借了我的书,现下着急要用。女人听了,高兴起来,说带我去找她,还说张扬闷出锈,有同学找,肯定高兴。

在这望也望不到头的瓦蓝的天底下,我从张扬母亲嘴里得知了她的故事。

张扬出生时,我大出血,差点没了命。月子里落下病根。说着,她捶了捶那条不利索的腿。那孩子懂事,刚会走路就帮我捡瓶子。捡到大的干净的,得了宝似的,高兴得不得了。她晓得我腿脚不好,就拼命多捡。这孩子,爱捡破烂,是童子功来的。她笑笑,好像想起遥远的梦。

谁能想到,我们这样的家庭,生出她那样的人,又伶俐又乖巧,成绩还好。那时候,老倌子还在,家里没后来艰难。哪晓得,一时大意,从几十米高的地方跌下去。等我们赶到,只剩一捧灰。孤儿寡母的,找谁去?我想回乡里,给她找个婆家。反正,怎么都是一辈子,一生一死很快就完了。读那么些书没有用哇。

拐过一道弯,她停下来,指着前方说,你看,就是那里。我顺着望过去,废墟里矗立着一幢奇异的绿色洋楼。尘烟扬起,那楼晃晃悠悠,好似眨眼便会坍塌。

现在多好。她继续说,有了身子。女人嘛,早些生养总是好的。我们姑爷,除了年纪大点,人很好的。他要晓得你来,不晓得多高兴。她顿一下,说,哦,不巧,他今天不在,下回,下回你来,他一定在。末了,又说,扬妹子性子犟,不听我的。我这老婆子,她挤出一丝苦笑,她也看不上。你,你们有学问的,能说到一起,劝劝她,劝劝。她把我送至洋楼前,说张扬在二楼,千叮万嘱留下吃饭,然后挎着菜篮,一拐一拐离开了。

男人和女人走在返回人间的路上,人们叮嘱他不要回头。然而,就在即将踏上人间的那一刻,男人忍不住回望一眼。于是,永世分离。

我站在门前,想着这个故事,忽然生出奇异的幻觉——仿佛自己正站在时光隧道的入口。只不过,不是通向未来,是回到过去。

扭头看去,天蓝得不见渣子,哪里还有张扬的母亲。莫不是一场梦吧?越想越觉得是,兴许一睁眼,张扬正坐在我家,帮妈妈剥蒜。

光亮从身后一点一滴褪去。木楼梯吱呀作响。我走得万分小心,生怕再多一点负重,它便訇然碎裂。每上一级,心往下沉一分。我以为这楼梯没有尽头的,但它终究结束了。入眼的是一间逼仄的房间,错落有些红木沙发、茶几和矮柜。夕阳从屋顶的窗子漏进来,室内黯淡。

“你来了。”我循着声音找去,角落里坐着个人。这时,灯亮了。张扬看着我,仿佛已经等待许久。

她胖了许多,脸肿得银盘似的。或许是眼睛,怯懦,空洞,浮动碎光。她就用这双眼睛,好似望着我,好似没望着我。然后,淡淡地问,如何找到这里?“这里”两个字咬得极重,仿若嚼碎一般。我便把前后说了。当说到她母亲,她冷笑,“当然好。一个人头二十万,买一送一。”她轻拍肚子,表情莫测,“没谁跟钱过不去。”

我说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高三了。

她说,“是啊,他也要出来见世面了。”

她忽然张罗我吃东西,从沙发猛然立起。我这才发现她穿着跟她母亲一式的外套,鲜红、暗淡,衣角支棱着,仿佛卡着一方盒子。见我紧盯着,她说,上好的羊毛料,专程托人找上海师傅裁的。她一面抚弄那“上好”的毛料,神情渐入迷醉。我忽然感觉,这里的所有,除了盒子般的红衣,都死物一般静默。她又说,下回也帮你裁一件。哈,你还小,撑不起。末了,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抽屉柜门全数豁开,她理也不理,只顾着往茶几上堆零食。还不够,不够,嘴里絮叨着,出来进去地忙碌,不知从哪儿找来许多蛋糕。不够,不够,手上又端出来更多。我说不用了,不要了。她按住我,不客气,不麻烦。脸上笑吟吟的,眼皮子却不受控地往上翻。终于,坐下来,翻来倒去给我介绍,意识到重复,又问是不是已经说过。我心里堵着的无数问题,被一口一口蛋糕咽回去。仿佛咽下它们,就能弥补,虽然我不知道要弥补的是什么。

风吹痛脸颊,废墟低伏,一个世纪的哀伤。我不要它们。我要跑。如果我跑得足够快,我就可以把它们从眼角滑掉,把它们从脑子擦掉。如果我足够拼命,就能一直跑到河里,然后游进海里,去到她曾经说的另一个世界。

汽笛轰鸣,那是又一艘船驶向远方的宣告。我一脚踢飞偌大的石子,水花四溅,瞬间恢复平静。我又踢,再踢,踢到筋疲力竭。我拢起手,大喊,“为什么?”那回声荡过来,“为什么——”“痛不痛!”它重复,“痛不痛——”哪有什么未来的我们,不过是声波的折射。她原本就是这样的,是我错看了。是我错了。低贱、残忍、愚蠢、白痴,那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那些瓶子、那些——我不忍心再说。用袖口擦干胡乱脸,从口袋掏出羽毛,抛出去。或是粘在手心,或是从半空飘回来,几次都不成功。我双手一掰,折断了它。临走前,顺手丢进江边的草丛。

一天,妈妈拿起一张报纸,塞到我眼前,“下河街没了呀。”我推开。过一会儿,听她啧啧出声,“一个人才分两万呀。”我默算片刻,心头剧痛,仿佛猛地扯掉一根头发。然而,也不过如此。头发终究会长回来,别的碎了,还修得回来吗?

大学一年级的寒假,我从外地回家。妈妈说有一封信。她往我的房间努努嘴。信静静地躺在床头,封面上写着我的名字。我裁开封口,里面飘出来两根一色一样的羽毛,油亮油亮,墨色中透着绿色光芒。其中一根,被人精心修补过,不仔细看,几乎不辨折断的痕迹。

隔天下午,骑车路过下河街。整条街已被彻底铲平,面目全非。我在瓦砾堆里寻找许久,捡到几块深绿色碎瓦。这时,头顶嘎嘎有声,仰头望去,枝头不知何时立了一只怪模怪样的黑鸟。它俯冲下来,落在砖头上。我说,你来了。它眨眨眼睛。我从书包里取出那两根羽毛,说,呐,还你。它向我轻跳数步,衔起它们,展翅飞去。越飞越高,变成云层里一个墨色小点。我闭上眼睛,看见一只手,在草丛里翻找,再也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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